陈兮在断气之前松了手劲, 被子被人掀开了一角, 新鲜空气涌入,很快又被人截断。
    懵懂的两个人气息交织,房中声音变得杂乱无章, 心脏像要扑腾出胸腔, 呼吸急促又沉重。
    两个人都乱了套, 陈兮憋红了脸,方岳背脊绷得像座土石坚硬的山丘。
    许久,方岳松开唇舌,依旧隔被抱着人,只是别开了脸,静静平复自己。
    陈兮耳朵蹭着方岳的头发,僵硬地望着天花板。
    月光明亮,所以天花板上吸顶灯的形状照得清清楚楚。
    月色也朦胧,他们谁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的具体颜色。
    半晌,陈兮耳朵边传来很轻的一声,“还耍我吗?”
    气息传进了她的耳腔,陈兮一阵耳朵麻痒,耳朵比脸颊还要滚烫。
    她稳定心神,重整状态,镇定说:“你起来。”
    方岳微微伏起,撑在她面前。
    “要这样说话?你不是要让我说吗?”陈兮仰面对着人。
    方岳终于离开底下的人,陈兮晚他一步,抱着被子稳稳坐了起来。
    两人近距离对视,窗外月亮也在寂静等待。
    陈兮发尾打着卷,垂落在胸前的被子上。她不用组织什么语言,清浅的声音像涓涓星河,缓慢清晰地流淌在月光中。
    “你记得董珊珊吧?”陈兮问。
    方岳没有问她为什么提董珊珊,他顺从地回答:“记得。”
    董珊珊二十多岁,却不知道卖|淫是违法的。
    陈兮说着她曾经对方岳说过的话:“因为聋人听不见,所以他们对外界信息的获取是有限的,他们的认知也跟大多数人不同。”
    方岳给予回应:“是,我知道。”
    “查分那天晚上,我跟我爸视频了,他想让我问问方叔,能不能再收养我的弟弟。”陈兮没有停顿地把这句话说完。
    这是方岳所不知道的,陈兮说了那句之后,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他缓冲时间,方岳眼波微动,没有做声,他知道陈兮还没说完。
    “我当时拒绝了他,可是我看得出来,他不理解,也不开心,所以第二天我就说要回去,我觉得有些事要当面跟他说清楚。”
    陈兮觉得这是一件“小事”,陈爸如同董珊珊,他们并不完全了解世俗伦常,陈爸不是不知感恩,他知道方老板资助了陈兮,所以陈兮以后一定要把方老板当亲生长辈一样孝顺。
    现在陈兮高考顺利结束,前途一片光明,陈爸就想方老板是否能再行善事,陈言是个好孩子,将来也一样会孝顺他。
    陈兮认为她跟陈爸好好说,陈爸自然就会明白了。
    于是陈兮回到老家,耐心地告诉陈爸为什么她不愿意问方叔这件事,陈爸似乎懂了,陈兮也开心地继续接听各种招生办的电话。
    但陈爸的懂是有限的。
    “我以前跟我爸说过,陈言可以植入人工耳蜗,耳蜗植入的越早越好,因为人的语言功能是有时间限制的,年纪越小的人,植入耳蜗后学说话会更容易,年纪如果太大,他就彻底失去语言能力了。我爸一直记着这事,后来他又问我,不跟方叔提收养陈言的话,能不能提一下借钱。”
    陈兮听到后,呆怔了片刻,又向陈爸解释了这事,后来某一天,陈言发高烧,他们把陈言送到了镇上的诊所,在诊所里碰到了会一点手语的人,中老年人聊起天,陈爸听说外省有对夫妻不孕不育,想收|养|孩子,陈爸有点心动,就跟陈兮提了提,陈爸一直挂心陈言的人工耳蜗,陈兮只能再三保证,她会在陈言长大前,让他植入人工耳蜗的。
    陈爸再无知也不会随便把孩子送给陌生人,他只是忍不住有点动摇,陈兮清楚这一点,但她也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她的家庭,存在着不可忽视的隐患,就像那部法国电影《洞》,准备越狱的囚犯们本身就是隐患。
    他们信任着彼此,以为可以成功越狱,却忘了会犯罪的人本身的信任值就是微小的,所以他们最后被同伴出卖,狱警早已获知消息,在牢房外守株待兔。
    陈兮记得从前方茉举过例子,说方家帮助过一对老实巴交的夫妻,夫妻俩贫穷,孩子乖巧懂事,方老板出资让两个孩子读书,结果来年,这对夫妻又怀上了第三个孩子,他们又想向方家借奶粉钱。
    这让陈兮想到了陈爸,人的“贪欲”或许是无止尽的,她忘了她的家庭存在着隐患,她还不能随心所欲,否则说不定哪一天,她的狱警也会守株待兔。
    陈兮以前从不因为自己的家庭而自卑,她的父母弟弟是残障人士,她的家只能简单维持温饱,但她相信只要她努力往前冲,将来别人有的,她家也会有。
    她沮丧的时候想到这个梦想,就能再次打起精神,朝气蓬勃地迎接明天的太阳。
    但她闻着劣质的沐浴露香味,想到清新淡雅的雪松香,她突然就感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自卑。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难道要说,我爸是这样的人,他还想让方叔收养陈言,所以我们算了吧。”
    陈兮难以启齿,她阅历太少,还不懂要怎样用更成熟的方式去处理这段她想要暂停的关系。
    方岳一直沉默听着,任由陈兮一鼓作气将话说完。陈兮在对话开始先提董珊珊,这是她对陈爸的维护,她不想让他太过看轻她的父亲。
    陈兮的手藏在被子里,方岳只能隔着被子,握住她曲起的膝盖。陈兮看了眼他的手,他的手大而有力,她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温度。
    “我跟你爸相处过,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记不记得有一回大清早,你下山去给我买蚊帐?当时我担心你一个人走山路,你爸不理解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方岳慢条斯理道,“现在你说了,我也知道了,陈兮,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你想得这么简单?”陈兮轻声问。
    “有多复杂?”听着陈兮这样一句疑问,方岳怕她又出尔反尔,他脱口而出,“谈恋爱又不是结婚,你为什么要顾虑这么多?”
    陈兮:“……”
    方岳顿了顿:“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兮觉得有时候不假思索的话或许就是真心话,她别过了脸,静默地看向窗户。
    方岳等了几秒,把她的脸掰回来,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跟不跟我谈?”
    静了一阵的心跳声又鼓动了起来。
    跟不跟我谈?
    陈兮想到马余杰说,他不想让自己的青春留下遗憾,争取过努力过失败过,好过十年二十年后连一点回忆都没有。
    她还想到那首她反复播放的歌曲,“亲爱的,等遍所有绿灯,还是让自己疯一下要紧”。
    天高海阔任我行,陈兮郑重其事道:“方茉,还有叔叔阿姨和奶奶,他们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我们将来有一天分手,这样会很尴尬,所以我不想让任何知道。”
    方岳没料到陈兮会提这样的要求,还没谈她就在想分手,方岳硬气地说:“你要让我见不得人?”
    陈兮:“……不行吗?”
    这次换做方岳别过了脸,方岳面壁一般,对着暗淡的墙角,沉默间,扑通声又一次无处掩藏。
    “行。”这一个字,忍辱负重。
    扑通扑通——
    心跳乱如马蹄,这一刻,分不清谁的心跳声更快、更重、更失控。
    第62章
    月笼轻纱, 斜影重重,协商完的两人保持了片刻沉默。沉默让燥乱的声音无限放大,陈兮的手一直藏在被子里, 她悄悄按住自己心脏部位, 常识告诉她不用慌, 但她还是信马由缰地想,这种情况是不是需要一辆救护车。
    打破沉默是最好的破解方法,新上任的男朋友并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饿不饿?”方岳装模作样地问。
    虽然这个问题像是没话找话,陈兮还是很积极地回答:“不饿。”
    “你没吃晚饭, ”方岳说,“不饿也吃点东西再睡。”
    “我吃了啊。”方茉拉着她聊“劲爆新闻”的时候,陈兮吃了一点饭菜,当时方岳早已经上楼。
    陈兮到家时间很晚, 方岳比她先离开汽车影城,却比她还要晚到家, 照常理, 他不会默认她没吃晚饭。
    陈兮后知后觉想到什么, 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
    方岳答非所问:“吃了就好。”
    陈兮一针见血问:“你比我还要晚回来, 你晚上去哪儿了?”
    “没去哪。”
    陈兮也没有刨根问底, 就睁着双盈亮眼眸看着他, 怪月光太明亮, 方岳能看出她清澈眼睛里的若有所思。
    方岳不情不愿,不打自招:“……我跟着你了。”
    当时方岳胸腔一边像岩浆翻涌,滚烫暴躁, 一边像岩浆冷却死寂, 心灰意懒, 他不管不顾,一脚油门就冲出了汽车影城,直到卡在红灯的十字路口,数着一秒一秒的倒计时,他胸腔那股无处宣泄的疯劲才渐渐萎靡,望着茫茫车海,他调转回了汽车影城。
    不管怎么样,一码归一码,他并不放心陈兮跟异性独处到十二点。结果就在半道,他又看到了那辆他早就记住车型和车牌的黑色轿车,于是他就一路跟着他们,回到了自家小区。
    方岳看着陈兮下车,步行进了小区,他等了片刻,才将车子开回地库。
    他不想见到陈兮,算着她上楼吃饭洗漱的时间,方岳打算在小区跑道上跑几圈,结果就在小广场的台阶上,看到了那个他不想看见的人。
    方岳往后退了几步,旁边单元楼斜坡上有一个野猫窝,纸箱里住着三只猫,方岳靠墙站着,听着野猫断断续续的叫声,其中一只野猫亲人,它跳出纸箱,蹭到了他的脚边。后半程方岳腿麻,干脆席地而坐,时不时撸几下小野猫,他块头大,坐在那里不声不响,还吓到一位过来停放电瓶车的大叔。
    陈兮上楼之后,方岳想到车里还有三杯奶茶,又去了一趟地库,才回到家里。
    “所以,”既然已经说到这里,方岳抓住机会秋后算账,“那男的是谁,现在我有资格问了吗?”
    陈兮还没消化完方岳“跟踪”她这件事,她这次回答的诚实干脆:“马勇,你还记得吗,马余杰的堂哥。”
    “……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他对马勇自然印象深刻,因为他一直没忘记马余杰。
    陈兮把马勇相亲的事简单说了,方岳问:“当时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肯说?”
    陈兮的手这会儿早已经钻出了被子,她保持缄默,手指漫无目的地抓了抓被子上的刺绣图案。
    方岳现在恢复了理智,大脑正常运转,他在陈兮脸上寻找蛛丝马迹,其实只要他冷静观察,这种事很容易捋清楚。
    方岳抽丝剥茧:“你口口声声说的那个女朋友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
    陈兮也在观察他,确定方岳是真不明白,她才道:“你自己承认的,邵落晚是你女朋友。”
    “什么鬼?”方岳皱眉。
    这里有一个信息差,方妈先入为主,她先听说方岳有一个女朋友叫邵落晚,后来又听方岳亲口承认他有一个女朋友,所以方妈告诉方茉的话是,方岳说他交女朋友了,那女孩儿叫邵落晚。
    方岳气笑了:“你就这么信了?”
    “没信,”陈兮说,“我一开始没有相信。”
    但人的心态是很难理性控制的。
    方岳说他不知道高三那一年陈兮认识了什么人,其实那一年,陈兮对他也知之甚少,否则她也不会在高考结束后先若有似无地试探方岳,她对方岳并没有这么笃定。
    所以当后来,吃炸鸡那次,方岳没有当着方茉的面否认,茶馆员工又言之凿凿,陈兮开始动摇怀疑,是她先疏远他的,方岳是聪明人,有自己的骄傲,他也不是非她不可,邵落晚漂亮优秀,对方岳也情有独钟,他们如果突然在一起,也不会让人太意外。
    陈兮其实很矛盾,她一边想着,方岳不是三心二意的人,一边又想着,方岳凭什么要对她一心一意?
    陈兮意识到自己的心态陷入了一个怪圈,她理智做出的疏远行为,和她内心的冲动是南辕北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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