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之啊, ”顾渊刚睡醒,声音沙哑,“你这是在作甚?”
    “哦, 让顾公见笑。”
    见上峰疑惑的目光, 黎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赶紧垂眸致礼。但他还是想为自己辩解一二,而且……也莫名地很想将着南瓜羹和薄荷糕推荐给其他人。
    “今日翰林院所供吃食还不错, 您不妨尝一尝?”
    顾渊想都没想,便轻摇头。
    他今年六十有五,每回冬日上朝都像是上刑一般,快被折腾散了架,尤其因为腹中饥饿,常觉得自己要昏过去。
    在府上时,因为刚醒,毫无食欲,又为赶着上朝急急叨叨的,自然吃不下去东西。
    照理说,如果能在这待漏院垫垫肚子,于顾渊而言,自然是极好的。
    即使看不上翰林司送的吃食,也可以自己从家带一些。
    实际上,确实有不少官员会从家中带食物来待漏院中吃。
    一般都是饼馍之类的干粮,往怀中一揣即可,便于携带,还可以保温。
    自家做的食物总会更可口、也更放心一些。或是撒了椒盐的胡饼,或是烤得硬脆的馍馍……总之,都比翰林司提供的吃食要强。
    可顾渊从未带过。
    倒不是觉得当众啃饼不体面,而是他实在啃不动了。
    他的牙齿已经掉去一半,剩下那一半,也是今天松、明天疼,根本无法嚼太干、太硬之物。
    比起一边啃饼一边掉渣,顾渊还是觉得一边啃饼……一边掉牙,更丢人些。
    这是一个无解的矛盾——想要随身携带的就必须是干粮,可干粮他又嚼不动。
    至于翰林司送来的那些吃食,为了偷懒,也为了方便在从翰林司一路搬到这宫门之外的待漏院来,也是用和干粮一样的思路准备的,他也吃不动。
    长此以往,他早已经习惯了,从未想过吃翰林司准备之物。
    黎直自然也是知道这些内情的,但是他还是再一次推荐。
    “这薄荷糕,十分软糯适口,又提神醒脑,顾公大可尝一尝。”
    顾渊将信将疑拿起一块,就发现这薄荷糕果然很软,只这样轻轻捏着,就直接在上面留下了指印。
    这是糯米粉和粳米粉混合之后蒸出来的软糕,和同样食材、甚至同是蒸熟的疏松米糕却已经截然不同。
    每一块薄荷糕都瓷实、温软,又油润,如果不是颜色不对,则可称的上一句“白如凝脂”。
    虞凝霜是用翰林司中收着的干薄荷叶制作的。以那煮过薄荷的水和面团,又加入了切碎的薄荷叶。
    虽然糕体的绿色偏暗,不似新鲜薄荷般鲜亮,但是另有一股雅致的风姿,大概就是那传说中的莫兰迪色系。
    而且滋味是尤其充足的,薄荷那独有的清幽味道,直往人身上扑。
    顾渊将薄荷糕捏在指尖,轻轻咬了一口。
    那清清爽爽之气便同时满盈口腔和鼻腔。仿佛是在幽冥的雨夜里,在晦暗的船舱里,忽然有人剥开了一个橘子。
    霎时间,那呲出的细腻水雾都闪烁着金光,让清新的气息四散弥漫,令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顾渊深吸一口气,觉得颓唐的睡意已经散去,头脑清明不少。
    他不自觉点点头,又一口下去。
    这糕点大小刚好,两口吃完,而且确实滑软,都不用费力咀嚼,就能换得满口清香,余香不绝。
    在这待漏院中,每一碟小小的薄荷糕,纵使被人忽视,被人闲置,也源源不断地向外散发着芬芳,如同幽谷中自芳的兰花。
    然而它们还是太出色了,迟早会点亮某人的视线,被喟叹着、珍惜着欣赏。
    于是,渐渐地,有不少官员都像礼部这两位一样,捕捉到了薄荷糕的那极具穿透力的清香,随手拿起一块。
    再然后……仿佛一切就理所应当的发生了。
    尝过薄荷糕,眼睛一亮;再吃南瓜羹,心中一暖。
    本来像是冬眠中的枯败草木一样的官员们,如同沐浴春光,渐渐苏醒过来,抖抖枝叶,迎风招展。
    他们端着小碟小碗,互相窃窃私语,连身姿都坐得越发笔直。
    “今日这甜羹确实美味,是南瓜还是地瓜?本官没太吃出来。”
    “还温热着呢,这一回他们倒是用心保温了。”
    “真的?某也尝一尝。”
    “这糕饼虽小,但还真是精心所制啊,很是柔滑。”
    “刘大人,您尝尝?”
    陈姨看着眼前的一切,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她极少见到官员们真的吃下那些食物,更别说为此有来有往地交谈!
    每一回来待漏院中,陈姨都是胆战心惊的。
    她战战兢兢地奉茶、摆碗,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多看一眼。
    朝臣们的身份本就会对她造成极大的威压,再加上这昏晦的场景和沉寂的氛围。
    简直如同堕入一个暗无天日的魔境。
    但是今日,她第一次在此处察觉到了轻快的生机。
    也是第一次隐约地意识到——这些高高在上的云端之人,其实也和她一样有七情六欲,吃五谷四禽。
    他们也会为了一口好吃的,抑制不住嘴角的笑容,以及与人分享的喜悦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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