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免焦躁地,虞凝霜对镜理了理鬓发。
    没人有资格责怪她过于谨慎、过于敏感。
    在这世道中,无论女子多么谨慎、多么敏感都不为过。
    在她身后,两个小宫娥仍在欣喜地讨论不休。
    她们的身影,忽然和数月之前,太常寺里那一群背后说道她的小女官们重叠在一起。
    虞凝霜忽然心惊。
    ……那些小宫女们其实没有说错。
    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为何会说那样的话?
    自然是因为听别人说过,甚至就是对她们说的。
    自然是因为她们所说是曾发生过的、是可能发生的,甚至是世人默认会发生的。
    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里,这已经是虞凝霜第二次反省己身的天真。
    她竟还没那些小女官们看得透彻——只要入了宫,她就处在绝对的、近距离的皇权控制之下。
    纵然名义上她是外朝臣,可是对于天子来说,她仍首先是一个女子。
    这套罗衣就说明了一切。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就是他看待虞凝霜的方式。
    不需装模作样地自谦,虞凝霜向来是知道自己长得好的。
    这些年她以此为武器,小心翼翼地谋夺利益。
    如果这一柄双面剑,终有一日会伤了她自己……
    那现在,就是最有可能的时机。
    虞凝霜在心中叹气,顺道回绝了小宫娥们劝她现在就穿着新官服去见太后娘娘的提议。
    “此乃御赐之物,岂能轻率对待?贞儿,小晴,你们且将这套官服熨烫熏香,我要择一个吉日才会换上。”
    “娘子说得是。”
    两个小宫娥忙不迭地答应。
    她们最喜欢为虞凝霜做这些繁琐之事,仿佛将她打扮成女官中最光彩夺目的存在,便也是她们存在的意义。
    虞凝霜最后看一眼欢乐的二人和那官服,避之不及地疾步出了寝房。
    *——*——*
    万幸,太后此番召见的理由,和虞凝霜那隐约的不祥预感没有关系,而是有一件大事要交给她。
    “官家孝悌无双,今秋要为哀家的寿辰举办宫宴,此事你可知晓?”
    虞凝霜答“是”,如实回答曾听凌玉章提起过。
    这样可能与己有关的大事被提及,虞凝霜却是神色如常。
    刘太后见了,更加看重其沉稳,可堪大任。
    她点点头,继续道,“君臣和悦,自当推恩天下。此次不止有宫宴,还要往民间赐酺五日。”
    赐酺五日?
    这虞凝霜倒是没听说过,于是凝神聆听。
    帝王向臣下、百姓赐宴或是食物,统称为“赐酺”。
    本朝赐酺之风盛行,其源始于太宗。早在雍熙元年十二月,太宗便下诏赐酺三日,以示天下太平。
    往后,历代君王皆效仿之,且将此恩典发扬光大。
    比如单单真宗一朝,赐酺次数就远超二十次,且经常是长达五日的大型赐酺。
    并不是说常举办赐酺的,便是真正理解君民同乐之重的贤君。
    说到底,这也是只“禄赏”中的一环,用以收买天下人心。
    但起码,本朝的皇帝是愿意为此费些功夫的。
    比如正月元宵皇帝亲自坐于城门,几乎是以面对面的方式,用金杯赐酒于平民百姓之事,除了本朝还真不多见。(1)
    与先人相比,赵律倒是不那么热衷于赐酺。只在即位时、皇子降生时,还有两次改元时举办过。
    正因为如此,这一次的赐酺才显得尤其稀罕和紧要。
    虞凝霜大概预测到刘太后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对方可能以为她是靠着稳重的性格、出色的涵养才没有喜形于色。
    然而实际上,虞凝霜心中真的是毫无波澜。
    就算是即将参与到太后寿宴赐酺这样的盛事当中;
    就算名声传扬、姓字显耀的结果已经可以预料;
    就算操办这一场宴席的油水,滚滚不可计量……
    虞凝霜仍是高兴不起来。
    躬身细思,自入宫来,她经历了太常寺的宫规摧残、翰林司的人事争斗、各司局的刁难捣乱,最开始志得意满的一腔热血渐渐凉了下去。
    虞凝霜一直努力在调整自己去适应,一如她过去十九年间始终做的那样。
    被调到这慈宁殿时,她也是心怀期待,想着在太后身边必然能见到世面,出人头地。
    如今机会终于来了。
    虞凝霜却忽然没了兴趣。
    哪怕提前一日得知这个消息,虞凝霜的反应也会是真心的开怀。
    可自从昨日经历了那一场尽显天家威仪的家宴,她越发觉得此处绝不可久留。
    虞凝霜在心中叹气。
    想当初,玉章姐劝她入宫时说的是“躲个一年半载,顶多三年五载”。
    时光飞逝,转眼也要半年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宫。
    这金她可镀够了,再镀……就要被镀化,融在这口烁金滚烫的熔炉之中了。
    说起来,她入宫是为了躲避严铄的纠缠,可现在严铄……
    虞凝霜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可现在严铄追到宫里来了,那她再出宫,岂不是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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