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朗轻轻挑眉,让他现在这幅本不出众的中年面容在灯火映衬下,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风流不羁,他问对面的小孩儿:
    “殿下为什么来找我呢?我只是一个郎中而已。”
    九王子站直身体,坚定道:
    “我知道你,陆姐姐说你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大夫,还说你有一个顶厉害的师父,说你一定会杀了大王兄带她回家,我相信陆姐姐不会骗我的!”
    舒朗轻笑一声,挥开裹在身上的棉被,缓缓起身。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身上那股懒散又疯癫的劲儿慢慢褪下,随之而来的是说不出的压迫感,这股气势,对九王子而言,比见着国王还要让他心惊。
    九王子一时呆住了。
    此刻,瞧见这个高大却有几分瘦削的身影,九王子才真正相信了陆姐姐的话,觉得陆姐姐的夫婿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一点儿不比大王兄差什么,陆姐姐果真没看错人。
    舒朗提脚往小船方向而去,走得远了,懒洋洋唤还在发呆的九王子:
    “走了!”
    九王子醒神,快步跟了上去。
    直至舒朗将船划至湖心,都觉得九王子这小孩儿有意思,简直是整件事中的神来一笔。
    陆明曼为了稳固她的人设,平日肯定没少在九王子跟前说起她那个跟随师父远游的丈夫。但她那个丈夫,本就是个薛定谔的丈夫,或许一辈子不会出现,或许哪一日会根据实际情况突然出现,谁都说不准。
    可陆明曼再大胆,也不敢将她丈夫和持灯国师的亲传弟子扯上关系,说的时候难免含糊其辞。
    九王子先有了陆明曼言语引导在前,又在许贵人处听了舒朗的报仇事迹,母子两得到的消息一合计,便彻底坐实了舒朗的身份,叫许贵人原本还对舒朗来历持有的几分怀疑,直接打消。
    不得不说,宫外使团的这一波配合非常妙。
    正所谓来的早不如来巧,九王子真是个大宝贝。
    小船靠岸,舒朗大致估算一下时辰,约莫快到了原定宫宴开始的时间。
    想想那个假扮他,随时会露馅儿的易容者,舒朗低声问九王子:
    “群英殿在什么方向?”
    九王子眼睛瞬间瞪大,不可思议的问他:
    “先生你要去群英殿直接杀了大王兄吗?那太危险了,群英殿内此时士兵严密把守,连只多余的蚊子都飞不进去,此时过去无异于送死啊!”
    舒朗被小孩眼里毫不掩饰的震惊和嫌弃给逗笑了,将身上之前藏药的发簪递给他,小声解释:
    “不活着带你陆姐姐回家,我死都不能闭上眼。这个你拿着,我承诺将来会保你母亲安全。现在去找你母亲,告诉她我们的合作还算数。记住,尽量避开人,不要让旁人知道你今晚来过这里,知道吗?”
    至于许贵人会如何安置九王子,相信她的法子比他多且实用。
    目送九王子离开,舒朗瞅瞅自个儿这一身穿着,估计打这儿一出去就是个被人逮回去的命。
    叹口气,偷偷摸摸躲在角落观察一阵,确定好了作案对象,趁提着灯笼来回巡逻的小太监不备,快速在对方腰后摁了两个穴位,让对方浑身酸软倒地的同时,说不了话。
    只能眼睁睁瞧着舒朗将他拖到无人角落,在他身上上下其手,却挣扎不得。
    一盏茶时辰后,舒朗换上一身太监服,在小太监震惊的目光中,摁了对方的昏睡穴,并不诚恳的抱歉道:
    “等人发现,一盆水下去,你就可以醒了。”
    言罢再不耽搁。
    想也知道突然消失一个巡夜太监,会有多快被人发现。舒朗快速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往栖梧宫方向而去。
    此时此刻,整个王宫,对舒朗而言,也就栖梧宫是安全的。他要真奔着群英殿去,保准还没与使团相聚,便被国王的人以刺客的名义给拿下。
    哎,真是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舒朗小心翼翼行走在烈火国陌生的王宫,心里无数次想起进宫前特意交给常卿大人保管的小本本。
    琢磨着回头一定要将今日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写下来,叫陛下瞧瞧他为了这趟差事,简直抛头颅洒热血,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凡陛下给的赏赐少一个铜板儿,都是陛下虐待功臣的实证!
    与此同时,镇国将军府的三小姐楚玉珑,在仆妇的陪同下,给王太后请过安,从王太后的寝宫出来,又马不停蹄往姑姑的栖梧宫方向行去。
    仆妇见她一个七岁的孩子,先从宫门口走到王太后寝宫,眼下又要从王太后寝宫走去栖梧宫,正常妇人都受不了这个走法儿,何况孩子?瞧她鼻尖儿开始冒细汗了,心疼劝道:
    “小姐,不若我们乘步撵走吧,也能快些,不至于耽搁了宫宴时辰,又叫人说嘴。”
    楚玉珑长长的叹口气,脚步不自觉加快几分,小大人似的摇头:
    “二哥一整日都未回府,父亲打从下午进了书房便没出来过,在宫内陪伴姑姑的大哥也被父亲紧急唤回家,府里一定出了什么大事,母亲又卧病在床,这个节骨眼儿上,咱们得尽量低调,不叫人挑出毛病才好。”
    镇国将军府的夫人有进宫乘坐轿撵的特权,可将军府的小姐没有,她可以仗着人小,与母亲一道儿坐轿撵,却不能在宫里贵人没发话的前提下自个儿要求用轿撵。
    尽管依着将军府的地位和声望,她这般做了旁人也拿她没办法。
    楚玉珑没说的是,往日她进宫,定会有人将这一切早早安排好,不叫她受丁点儿委屈,今日却无人问津,单从这一点,她便敏锐的察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小姑娘觉得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眼下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赶在宫宴前,去栖梧宫瞧瞧姑姑的身体如何,二哥究竟发生了何事。
    说来也巧,楚玉珑离开王太后寝宫不远,便被与她目的地一致的舒朗盯上。
    舒朗趁着夜色缀在楚三小姐那一长串儿随侍宫人身后。
    在旁边宫人瞧过来时,十分淡定,不卑不亢回以微笑,脚下丝毫不乱,显见是个自身素养十分好的太监。
    单从一身气度,便叫对方下意识觉得他不是普通没名没姓的小太监,让对方忽略他身上不太合身的衣着,当下将他认成王太后宫里派来送他们去栖梧宫的公公。
    小内侍同样对舒朗回以恭敬一笑,弓着身继续埋头赶路。
    舒朗便搭乘楚三小姐的东风,一路顺顺利利抵达栖梧宫。
    对于假扮太监一事,他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几分驾轻就熟,莫名产生了他上他也行的错觉。
    此时,王太后寝宫内,许贵人确实觉得她上她就行。
    “如实”交代了给舒朗送饭过程中,舒朗的一举一动,过后并未如往常沉默退下,而是缓缓跪在王太后身前,伏在她膝上,默默流泪。
    王太后心头一跳,伸手抬起她下巴,缓声道:“这是怎的了?”
    打从许贵人进宫,便是被国王折磨的只剩一口气时,王太后都未曾见过她这般伤心欲绝的样子。
    许贵人膝行两步,抱住王太后胳膊,仰头用充满怨恨的眼睛盯着王太后,进宫多年来第一次唤她姑姑。
    “姑姑您知道吗,今日我见着小九了。我将他放心交给大王子这个兄长,您可知他这两月在大王子府里都经历了什么?”
    王太后面色不变,然被许贵人抱住的胳膊却微不可查的僵硬了一瞬。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许贵人在王太后这位姑姑身边服侍多年,太清楚这种反应意味着什么了!
    心下大痛,却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将九王子身上的伤口细细描述,声泪俱下,痛不欲生,跪在地上起不了身。
    她问王太后:
    “姑姑,姐姐说这是我的命,叫我为了整个左相府认了。可这也是小九的命吗?小九他也是陛下的儿子,是您的孙子,更是大王子的手足兄弟,为何要经此一遭?”
    王太后将手搭在许贵人背上,轻轻帮她顺气。
    许贵人抱住王太后的腰,恶狠狠道:
    “姑姑,此事大王子与姐姐不给我的小九一个说法,我定不会善罢甘休!”
    王太后的手一顿,片刻后继续轻抚许贵人后背。
    语气沉沉,长叹一声:
    “罢了,这就叫人传旨,宛贵妃不敬王后,禁足半年。”
    许贵人明显无法被这个轻飘飘的处置结果说服,还欲说什么,王太后却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许贵人:
    “大王子是我许家的根基,万不能出任何差错,没有他,你的小九也得不着好,明白吗?”
    许贵人怔怔的盯着王太后半晌,面色逐渐灰败,最终瘫坐在地,声若蚊音:“是,阿茵明白了。”
    王太后打量她半晌,缓缓伸手,拍拍她肩膀离去,将地方留给许贵人。
    外头瞬间想起王太后起驾的动静,庄严又肃穆。
    许贵人面上的种种情绪,在王太后踏出寝宫那一刻彻底消失,面无表情坐上方才王太后的小凳,打量梳妆镜中陌生的女人,抬手,用王太后的脂粉,细细为自个儿装扮起来。
    片刻后,摸摸舒朗给她的药丸,扯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光鲜亮丽的朝已经被禁足的宛贵妃寝宫而去。
    舒朗预想过许贵人会将九王子彻底撇开,徐徐图之。万没料到对方竟是个如此急性子,能直接拿九王子说事,一举将如日中天的宛贵妃困在寝宫不得出。
    因此在宫宴上听到后来的消息时,震惊一点儿不比旁人少。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和我无关
    舒朗的突然出现, 对已经找人找疯了的二王子和镇国大将军来说,无异于天降福音。若再寻不到他,为了王后的性命, 二王子已经计划铤而走险,和大王子以及国王正面对上,将他给抢回来了。
    二王子留在栖梧宫的守将是个心思机敏的, 瞧见舒朗的第一时间,虽惊喜却未大肆嚷嚷开, 只找了借口将他小心带到偏殿。便是一路将舒朗亲自带来栖梧宫的楚玉珑楚三小姐,都不曾知道他出现在此之事。
    舒朗不操心旁的,眼看天色不早, 催促人帮他洗漱更衣, 先楚玉珑一步往群英殿而去。
    彼时群英殿内,双方在经过一番夹枪带棒的互相吹捧后, 景朝使团按照计划向国王提出了严惩左相一事, 在烈火国百官以及家眷面前, 将左相在十一皇子案中所作所为一一摊开,人证物证具在, 容不得左相抵赖。
    可左相在烈火国地位特殊, 不论是左相党, 还是大王子党, 都不能眼睁睁瞧着他因这种事下野。何况左相做此事的初衷,何尝不是为了他们?
    烈火国半数朝臣为左相开脱,众人群策群力,从各个方面挑景朝拿出的证据的毛病, 场面一时十分壮观。
    有说“证据太过全面, 很难不让人怀疑景朝是有备而来”的, 有说“部分证据涉及我烈火国内政,景朝是如何得知?莫非在我朝堂安了探子”的。
    理由五花八门,双方吵的不可开交。
    常卿和正使大人高坐席间,不动如山,对下方的争吵无动于衷,不时回头和坐在他们身后的“舒朗”说上两句,好似全场唯一值得他们关注的事情就是伺候好身后这个小祖宗。
    至于场下的争吵,自有一股胜券在握之感。
    “舒朗”只管埋头吃东西,好似对两位大人的殷勤习以为常,懒得搭理二人。两人说上十句,他能抽空回一句都算给面子。此种行为,叫场内暗中关注他之人啧啧称奇,有人对他敬而远之,认定他惹不起,有人的小心思转了一圈儿却更加火热几分。
    旁人的花花心思传不到常卿这里,他听着场中争执,痛苦的揉眉心,低声问正使大人:
    “如何了?”
    正使微不可查的摇头。
    常卿心头沉甸甸的,虽知晓此行必有牺牲,使团的每一位同僚早有心理准备,但他们谁都没想到,也不希望第一个牺牲的是舒朗。陛下在京中为舒朗此行造了那么久的势,绝对不希望看到如今局面。
    他都不敢想,舒朗若真出了事,王后彻底没救,二王子能做出什么?届时,之前谈好的一切条件全部作废,夹在复杂的烈火国局势内,使团的安危可能也会出现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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