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紫微大帝淡淡道:“我不想反驳你。”
    “在我的眼中,魂魄为一。”
    “但是,每一次转世的个体,并不是一了。”
    “每一世,每一世,皆是独立且无影响的,换句话说,你和你的前世,是同一个魂魄,却不是一个人。”
    北极紫微大帝抬眸,这茶馆里今日闲散,最当中挂了一幅老牛耕田图,北帝指了指那一卷图,道:“魂魄,就如同白纸一般;而一生之经历如同笔墨落于白纸之上,勾勒起伏,经历的事,结交的人,好友,仇敌,便是起承转合,终究化作一幅画卷。”
    “这一幅画,便是一人之一生。”
    “如同这老牛耕田图。”
    “而轮回,就是将这白纸重塑,仍旧化作一张空白的纸,魂魄一致。”
    “第二世经历的一切,那些事,那些人,悲欢离合,则是其他的勾勒痕迹了。”
    “或许会化作阎罗索命图,或许只是千里草地。”
    “魂魄为一,如同画卷一样,但是吾问你,这两幅画,是同一幅吗?”
    齐无惑思考之后回答道:“不是。”
    北帝落子,轻描淡写道:“这白纸为魂,画卷为人。”
    “魂魄只是载体,和人的个体,并非是一样的,严格意义上,吾眼中所见的人,所见的一切有情众生,是这个魂魄在这一段时间里面经历的所有事情,读过的所有书,一切的巧合,微妙的心中情绪起伏,所有的一切汇聚而成的个体,是一个人。”
    “但是失去了后面的所有,只剩下的魂魄。”
    “也只是魂魄而已,不是【人】。”
    “但是,这也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北极紫微大帝抬眸,看到了思考当中的少年道人,他的眸子平和无光,幽深安静,道:“重点在于,苍生自己的想法。”
    “觉得自己是一切经历,一切的相识离别,以及经历之事组合在一起,塑造诞生出来的个体;还是历经无数轮回,洗刷掉每一次经历的笔墨后留下的最本质的魂魄。”
    “若是前者的话,以无数的轮回洗刷这痕迹和经历,以求白纸最终不会破碎。”
    “无异于无尽杀戮之举。”
    “但是若是苍生认可,人间红尘事,自己的一切经历,亲友,自己的喜好欲望,只是被洗刷而去的笔墨,一场游戏,而承载着这些的魂魄才是自己的话;那么长生的道路,就是在抹去无意义的弯路,直指本真,极为正确的道路。”
    “你觉得,如何?”
    “真武?”
    齐无惑沉思许久,南极长生和北极紫微的话语在耳畔浮现出来,少年道人捏着棋子许久不曾动手落子,许久后,道:“贫道齐无惑认为……”
    “那些经历,见到的人,遇到的事情,才是【人】。”
    “失去这些的话,只是空白的意识魂魄而已。”
    北极紫微大帝抬眸:“何解?”
    齐无惑回答道:“人间有一种病症,得此病症者,会一点一点地遗忘自己的过去……,最终不记得亲人,不记得朋友,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和一切经历,不记得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若是按照南极长生大帝的说法,这样的状态,也是【他】。”
    “但是,以【人】的视角,当一个人得到了这样的病症,遗忘了一切的他,是否还是【他】?”
    少年道人落子,自己回答道:
    “当然是他,因为还有其他人在,因为他的亲人,朋友还在。”
    “但是如果连这些也抹去了呢?”
    “没有一切的人际关系,没有了自己的过去,没有了自己的记忆,没有了自己的喜好,没有了自己的欲望,只剩下肉体和魂魄为一,呼吸吐纳,长生不死者,可为长生吗?那样长生的,是【我】呢,还是单纯永远不会死的肉块?”
    “万物渴求长生,是【我】长生,非【肉块】,非【魂魄】长生。”
    北极紫微大帝抬眸,道:
    “亲自见过了南极长生,仍旧有此想法的话。”
    “你可以听闻吾之道了。”
    “真武灵应。”
    齐无惑沉默,回答道:“贫道齐无惑。”
    北极紫微大帝不置可否,只是拈茶杯如提酒盏,淡淡道:“过去无数纪元,混乱无比,仙神争锋,你可知道,起源于何?”
    “是长生者之欲。”
    北极紫微大帝淡淡道:“长生?于我看来,长生为毒。”
    “没有心性的长生,只是这个世界的毒物,长生之后,诸多人间的欲望都可以得到满足,但是紧随其后的,是对于其他的渴望,更高层次的渴望,渴望见到更美的风景,渴望走到更高的地方,渴望饮食,美酒——”
    “最开始,只一杯寻常浊酒就可以满足;之后要不错的酒,最后要好酒。”
    “经历越多,欲望越来越难以满足,直到最后化作了要以仙神之血酿造的酒,要有龙肝凤髓为饮食,要见绝色美人起舞,亦或者,若你觉得这些理由都太过于寻常低劣,犹如凡人,那么,这些呢——”
    “要证道,要求道。”
    “要为最高。”
    “要凌驾于三清四御。”
    “为求大道,万物可抛?”
    “以及,求长生。”
    北极紫微大帝伸出手,掌心向上,微微拢起,手指白皙修长,仿佛笼罩住了某些浑沌的存在,他语气平和:“为了这些理由,他们采取了行动,最后颠覆了时代,或者说,至少创造出了无边杀戮——”
    “而长生之道,只会让这种无法满足的欲望更加剧烈。”
    “长生为大欲,长生之后,渴求不死,不死之后,渴求不朽。”
    “争斗,杀戮,除非他可以立刻让所有生灵都抵达长生不死不朽,否则的话,想一想吧,齐无惑,当整个世界上的仙神多增加十倍百倍,有百倍的东华,隐曜,遵循着长生的道路而行,为了求道无所顾忌,会发生什么?”
    北极紫微大帝语气漠然,五指握合:
    “万物苍生,自有秩序。”
    “抛却长生,更有其他有价值的存在。”
    “以自己的意志去扭曲引导万物,令万物苍生只剩下长生这一个执念,为此长生,无物不可抛,无物不可杀,于是可以子弑父,女杀母,屠戮苍生,以求我为长生者;甚至于连这样的杀戮都不会被在意。”
    “因为在那个世界之中,经历,只是这一世的‘扮演’,魂魄才是最本真的东西。”
    “所谓的亲情,友情,欲望,执着,都只是虚无无价值的罢了。”
    “既然只是虚假的,只是终究消散的东西,人之生死,无关于魂魄,那么儿子杀死父亲,母亲杀死孩子,彼此厮杀,不也只是一场轮回而已么?再度转世,就会扮演这一世的身份和关系。”
    北极紫微大帝道:“如此下来,整个六界将会混乱疯狂。”
    “苍生万物,皆有其欲,皆有所求。”
    “人性本无善恶,求其欲而动。”
    “欲不去遏,则越发膨胀,终究引发大乱。”
    “所以,要以严刑峻法,约束苍生。”
    “越是长生者,则越是畏惧于死亡,活得越久,越是害怕;年少者往往对于死亡从容不迫,而老迈者则大多渴求活下来,所以,唯独死,唯独那长生者最为惊惧的死亡,可以让他们清醒下来,让他们的欲望被自己控制住。”
    “不杀,不足以定秩序。”
    “不斩,不足以维六界。”
    “唯杀,可护生。”
    北极紫微大帝语气平和,他背后的天空云气流转,仿佛压下,天穹厚重而沉闷,北帝的眸子平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一枚腰牌已经落在了桌子上,上面有层层叠叠的云纹,就在齐无惑和北极紫微大帝的中间。
    北极紫微大帝背后,天穹之上云气厚重,却又有丝丝缕缕的散开,露出了北极群星之相,北极紫微大帝袖袍翻卷,气度越发苍茫遥远,如同神话降临,有平和的声音道:
    “北极第四圣。”
    “真武灵应,可愿归位?”
    风起云涌,万物苍茫。
    少年道人看着眼前的北极紫微大帝,道:
    “敢问,苍生遵循的,是谁定的秩序?”
    北极紫微大帝看着他,这位尊奉玉皇,以一己之力承担数个劫纪杀伐争斗的御语气平和,仿佛说最寻常不过的事情,淡淡道:
    “我。”
    第14章 交换信物,约永以为好
    齐无惑看着眼前那位自然而然道出一句【我】的北极紫微大帝。
    北极紫微大帝随意落子,语气平淡道:“你似乎并不服气。”
    少年道人没有直接反驳,而是下落一子白子于棋盘之上,沉声回答道:“不知道,北帝以自我为秩序的理由是什么?”
    他以为北极紫微大帝会说他最公平,最公允,亦或者说,最为宏大,但是北极紫微大帝只是平淡地回答道:
    “因为我最强。”
    齐无惑道:“北帝的意思是,只有强者才能制定秩序吗?”
    “弱肉强食?”
    北极紫微大帝道:“当然不是。”
    “而是唯有强者,才能推行秩序。”
    “秩序的本质,是力量;没有力量作为后盾的秩序,不过只是虚无。”
    那位身穿黑袍的大帝君平静坐在那里,眸子看着齐无惑,眼底倒映着少年道人的模样,却又恍惚是倒映着年少时候的自己,而今早已经制衡六界的大帝君平淡回答道:“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秩序。”
    “但是唯独强者,可以推行秩序。”
    “才能让万物遵循自己的秩序来运转。”
    “当所有生灵的秩序都得到发扬,就等于毫无秩序。”
    “绝对的自由,就等于绝对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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