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店家双臂交叉靠着那边儿的门柱,也听得出神。
    听到了这老头儿讲到了夫子出关,西拒诸佛的时候,人们齐齐喝彩,道一声好,不过之后说夫子骑乘青牛,有紫气东来三万里,步步登天阙的事情,人们虽然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就难免有些似听神话传说般的感觉了。
    他瞥见二楼一位穿黑袍,气度清淡,却又丰神如玉的青年坐窗边,端酒盏低吟,那酒壶里面似是已经没有多少酒,桌子上的下酒菜不多,就只一盘花生米,一盘素菜。
    既是酒楼店家,那自是见人来人往,眼睛毒辣得很,看得出这青年气度不同,就去切了一小盘垛子牛肉,又提了一小壶酒,噔噔蹬走上楼,亲自送了过去。
    那青年微抬眸,酒楼店家爽快地道:“客官独自饮酒,却是生面孔,第一次来到咱们店里面,自是得要喝好吃好了,这一盘牛肉,您吃着,若是觉得口味不错,下一次再来就是了。”
    “客官,是第一次来咱们京城吧?”
    你是第一次来吗?
    青年微笑摇了摇头,道:“不是,曾经在这里住过了一段时间。”
    店家稍有些尴尬,旋即指了指自己放在桌子上的菜肴,道:“那却也要试试看我们家的招牌菜,可是这京城老字号了!”
    “已有七百年的历史。”
    “是在七百年前京城的一桩老牛肉改良而来的。”
    这青年似乎不是个拘泥的人,只是笑着颔首,然后独饮,看着说书人,店家索性也就在旁边坐下来,听了一段,不由得慨叹道:“这老宋头,讲诸子百家,还有威武王的故事倒是还好,这一提起夫子,就多少是有些夸大了。”
    那黑袍青年道:“怎么说?”
    这店家也是个好说话的,听这客人搭话,自是笑着回答道:“客官不知道,不要看着老宋头就只穿着这破旧衣裳,在这酒楼上说书,他可是正宗的诸子百家传人之一,得了【杂家】的一端。”
    “他说威武王兵锋,说太祖神武文皇帝,这些都是有史可查的,说不得多夸张,可是这诸子后人,提起当年那位九碑之下的夫子,就总是多有溢美之词,什么紫气东来三万里,什么西拒佛门一十七,登天而战,已是神话了啊。”
    这店家摇头。
    那玉冠束发,黑袍清净的青年端着一盏茶,微微饮酒,道:“是如此。”
    “对当年那夫子的功绩,说得太过了些。”
    店家听闻却是笑着点头,继续搭话,倒是说书的宋老头似乎是不忿,停下来的时候也走上二楼,道:“你说我溢美之词,可是这些事情都是给咱们祖师记录下来的,诸子难道还能够说谎不成?”
    “啧,若是夫子丘说的话,那我肯定不说什么,但是连夫子丘都只是说敬鬼神而远之……”
    两人争执起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黑袍青年已经不见了身影,他们转过身去,看到那人已去,桌子上放了银钱,店家倒是有些可惜,嘟哝道:“都是你啊,和你吵了这许多,倒是怠慢了客人。”
    “和我吵?不是你自己非要吵吗?”
    老宋头一瞪眼睛“你的祖先不也是曾在夫子门下听过讲学的吗?西门!”
    这复姓西门的店家道:
    “可是西门大冲玄祖也不曾说过,要盲信盲从那位夫子!”
    “伱你你!”
    两个人又吵起来了,诸子后裔,周围食客,却皆不知刚刚临窗而坐的人正是故事之中的主角,那黑袍男子走下这酒楼,背后听到了熟悉的名字,看着旁边街道,千年时间已过去了,整个世界变化巨大,日新月异,可是唯独这九碑附近的地方没有什么变化。
    齐无惑走到九碑前不远处,在这附近,已种满了梅花,隆冬时节,梅花绽放十数里,已是盛景绝美,他站在这梅花林间赏景,却忽而听到有人声道:“祖奶奶,这梅花林倒是绝美,似已是千年,倒是难怪您这些年来,年年都来这里。”
    黑袍道人没有说什么,在不远处,已有一名白发女子安静看着这九碑之前,梅花成林,白发如霜雪,一身墨衣,木簪束发,目光柔软而明亮,似已安静勘破诸事,只是平和看着这梅花。
    一面面纱罩了面容。
    此刻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旁边的黑袍男子,只是安静赏景,齐无惑没有说什么,同样平和看着这千年梅花林,这些年来,梅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白发女子看着许久,收了视线,温和道:“走吧。”
    李玄祚讶异,却是不知道今日老祖宗为何赏花这么短就要走了。
    他在将诸事情禀报了锦州学宫之后,就是迅速地赶回来了京城,正是因为此事。
    在往日,她总要来此赏景观花数日,方才离去的,在离开的时候,李玄祚看了一眼那边的黑袍男子,收回视线,而这个时候,那孩子自守藏室里面出来,被老迈夫子送来,终于找到了齐无惑,道:“前辈,我回来了。”
    齐无惑看着这孩子,温和道:“如何?可有收获吗?”
    那孩子点了点头,然后迟疑了下,询问道:“前辈不去看看夫子吗?”
    黑袍帝君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笑道:“我已见过他了。”
    孩子不明白。
    丘看着那九碑之处的帝君和孩子,微微笑了笑,转过身来一步步走回了原本坐着的地方——
    已见到了啊。
    夫子让这个孩子来问他,是让这孩子见他,也是让他见到这个孩子。
    于是可知道吾道不孤,知道此身文脉尚且有后来者,这样的代代传承之火,比起一切都让他心中欣喜欣慰,这样才是真正的相见,齐无惑回身看着那丘所在的方位,似乎看到丘朝着这边深深一礼,微微颔首,拉着那孩子往前走去,轻声询问:
    “说说看,有什么领悟?”
    这孩子嗓音还软糯,将自己的想法和领悟都一一说出来,道人拉着他,在这人海之中,渐行渐远,红尘如旧,京城之外,有最大名山,名为鼎烟峰,山上有道观,李玄祚送老祖宗回到了这山上,白发女子双手搭在身前,在这山岳上面看着红尘滚滚,看着那黑袍道人拉着孩童,步步远去。
    眼底没有什么执着,只有平和坦然。
    她看着脚下红尘,转过身来,白发微扬,嗓音温和,低吟。
    一步一步走过,云霞自袖袍两侧翻卷而去了,就仿佛是这千年时间。
    “今年花落明年好,但见花开人自老。”
    “顾我长年头似雪。”
    “饶君少岁气如云。”
    那孩子拉着黑袍帝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眸道:“前辈?”
    黑袍帝君神色温和宁静,道:“无事。”
    他摸了摸孩子的头:
    “只是,告别故人罢了。”
    第8章 方寸山下,道号菩提!
    辞别京城之后,齐无惑带着这个孩子四处去走,拜访山神,寻访地祇,自南而北前行,沿途见了许多的风景,孩子询问他,第二个要去拜访的人是谁,齐无惑未曾直接回答,只是带着他步步往前。
    第一步已离开先前所在的城池,第二步已在万里之遥,天空又飘落了片片白雪,飞舞落下,这孩子伸出手来,接住了这天空之中,飘然落下的一枚枚雪花,眼睛都瞪大了,眼底都是粲然的光辉,抬眸远望,看到这一片区域山峦耸立,山势陡峭锋锐,如同长枪利剑一样,让人下意识有一种寒意。
    这孩子瞪大眼睛,疑惑道:“这里是……”
    “这里是我一位老朋友隐居的地方。”
    黑袍帝君拉着他一步步走过这嶙峋的山岩和大地,道:“他是我故友,年少就已经才华尽显,此生孤独,父亲,兄弟,都曾经挡在了他的身前,而最后他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自己的结局。”
    “是兵家当之无愧的魁首。”
    “天下名将,人族威武王。”
    孩子眼睛一下子亮莹莹的,道:“我知道!”
    “以前去吃好吃的时候,那里有人在讲故事,说威武王一十八骑大破敌城,武王灭佛,威武王靖难清君侧!”他对于自己之前没有经历过的事情都满是好奇,如数家珍般,一口气地把这些事情都说了出来,眼睛亮亮的。
    似乎是任何一个孩子都无法忽略这些英雄的故事和传说。
    齐无惑微微笑了笑,他没有告诉这個孩子,那无数的英雄传说背后的苦涩和牺牲,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去吧,去见见他。”
    于是这孩子前去拜访了威武王李翟。
    却是有些失望了。
    传说中身穿甲胄,意气风发的英雄,此刻已经满头白发,而且因为修行的是当年那种驳杂而酷烈的人道气运之力,脸上有了皱纹,身躯也不复曾经那样的雄壮,似乎已经是一个寻常的老人了。
    “哦?你的老师让你来见我吗?”
    李翟笑着询问他。
    小小少年恭敬地行礼,声音清脆道:“我不是前辈的弟子呢。”
    “只是前辈他确实是让我来问您。”
    李翟哑然失笑,道:“他也是这样嘴硬的嘛?”
    这位白发苍老,似乎连腰都已经有些弯曲,不像是当年那样笔直地如同长枪一样的威武王坐在石头上,随手把刚刚用来垂钓的钓竿放在了旁边,然后伸出手,拍了拍旁边还带着一层白霜的石头,让这个孩子坐下,洒脱问道:
    “说吧,你要问问我什么?”
    这孩子眼睛都亮起来,下意识趋身靠前,道:“我想要听你讲那些故事!说说妖族大捷,还有横扫诸国的故事!”
    李翟哑然,笑着道:“你想要听这些故事吗?可是,我的故事或许会让你失望呢。”
    孩子不解,道:“为什么呢?”
    李翟轻声道:“因为真实的我,不是外面传唱的故事里面那样,无惧一切,神勇无敌,我也是会害怕的啊……”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讲述曾经的同袍,只是在短短几日之后就死在了自己的面前,讲述驱使坐骑朝着前面冲杀,兵家的气运大阵将彼此都联系起来,血肉横飞。
    更加真实,更加朴素,没有什么料敌于先,没有什么胜券在握。
    仿佛是赌博一样,每一次的战斗都要将性命赌上去,带着恐惧,决然冲上前方,在胜利之后扬天高呼,是抒发胜利的喜悦,也是在抒发心中压抑着的恐惧和害怕,这孩子听得怔怔失神,真正的英雄故事,不是那么文雅的,这是带着血液和刀锋的腥气,带着刀剑碰撞出的火星,是铁与火的故事。
    他怔怔失神,道:“既然害怕,还要往前走吗?”
    李翟大笑起来,道:“真是孩子啊。”
    曾经握惯了兵器,习惯了杀戮的手掌在这孩子的头顶揉了揉,道:“正是因为害怕,所以才要做这些事情啊,我们都害怕,百姓岂不是更害怕?握着兵器,为我们背后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们开辟道路,保家卫国,才是兵家所为啊。”
    孩子呢喃,道:“兵家所为……”
    李翟揉了揉孩子的头发,苍老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神色,道:
    “在伱决定做那件事情之前,你一定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
    “为何而战,比起战斗和厮杀本身,更为重要。”
    “为何而战……”
    “对。”
    李翟蹲下来,苍老却并不浑浊的眼睛带着温和笑意,和那个孩子平视着,他伸出手指指了指他的心口,道:“这个答案的问题,就要你自己才可以得到了。”
    “不过,现在的话……”
    李翟抬起头来,看向远方,大笑着道:“齐无惑,你徒弟的问题,我也已经回答了,你既然来了,就来陪我喝上几坛烈酒,可不要想着就这么跑掉了!”
    黑袍道人温和道:“自然如此。”
    如同刀枪剑戟般森然竖立,指着天阙的山岩中间的空地上,升起了一摊火,打来的猎物简单处理一番,就在这篝火上烤炙,小小少年抱着一只兔子腿大口啃着,吃得满嘴流油,篝火两侧,黑袍的道人和白发苍苍的名将对坐饮酒。
    他们一坛一坛的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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