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话题的沉重,之前还吵吵嚷嚷的跑步队伍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寒风从西山那里吹来,那一块埋葬着无名英雄的墓地为利刃带来了铁和血的味道,粘腻又焦灼。

    最后一圈快跑完的时候,叶绝看到了反方向向他们跑来的萧白,逆光的方向下步伐坚定,他的身影就像是锐利的剪影。

    那时候,叶绝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自私无情却又算是人之常情——幸好出事的人不是你,我的队长。

    跑完步之后吃了久违的利刃食堂的早饭,叶绝摸了摸鼓起来的肚皮,回宿舍拿了早就写好的报告书,然后走向了周戎的办公室。

    周戎正在办公室里抽着烟看文件,听到了敲门声之后,他将半截烟头掐灭了,起身将窗户打开,这才让叶绝进来了。

    周戎的办公室里没开暖气,这是他的习惯,寒冷可以使人保持清醒,再加上刚刚又开了窗,所以此时屋里冷风四窜,简直比外面还要冷。

    “报告大队,我来进行归队手续,”叶绝站得很直,周戎上上下下看了看他,抬脚踢过来一把凳子,沉声道:“坐。”

    保持着绝对标准的坐姿,叶绝将他回到国境线之后的事情能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一个字都没有提,归纳起来也就是他被贺维泽接到了一个秘密的医院里,那里有研究人员提取了他血液的样本,研究出了针对他注射药物的解药,也亏得他只被李聿注射了一次,所以后遗症并不明显,而所谓的后遗症也就是随机概率发作的心悸,这种心悸会在一年之后消失。

    至于叶绝肚子里的那个芯片,取出来了之后就不见了踪迹,也就在这个芯片取出来之后,贺维泽来看过一次叶绝,他让叶绝转达几句话给周戎,原话如下:

    “周伯伯,很抱歉,我无法再回到利刃来给你一个解释,如你所说,即便我做了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利刃也确实被我利用了,出发前我已经知道会有人来专门对付他们,但我还是没有顾忌这些队员的生死,冷血无情的我无法再次站在利刃的土地上。

    赵博文的事情请你们不要再追究,他已经被调到了我这里,至于没有归队的周凯峰,他已经被列入失踪人员名单,也请不要再追究。

    我欠你们很多,总有一天我会归还的,这些话请不要再告诉第三个人。”

    听完了叶绝的转述之后,周戎翻着他手里那份中规中矩的报告书,冷笑着:“果然长大了,却失去了他爷爷的风范,也不知道究竟是福是祸。”

    叶绝沉默地看着周戎,他能看出大队心里很不舒服,像是火山要喷发,却又被死死地压制住。

    半响之后,周戎站起来,将窗户关上,背对着叶绝说:“你的报告我都看完了,三天之后我会去向上面报告,如果有事的话我会通知你,你先回去吧,这些事情不要告诉萧白。”

    “是!”敬了个礼之后,叶绝转身走出了房间,周戎站在窗口向外看,太阳已经升起,训练场上都是生龙活虎的士兵,年轻又富有朝气。

    出了周戎的办公室后,在去靶场的路上,叶绝碰到了萧白,那人靠着根电线杆站着,军帽待得很低,帽檐遮住了半张脸。

    “队长?”

    “报告完了?

    “恩。”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管仲。”

    这些日子里队员们训练或者出任务的时候,管仲就往西山上跑,他不能够跑步,便慢悠悠地散步,时不时地跟路过的队员打打招呼,累了就找个草垛子躲着,抬头看天,一看就是一下午。

    萧白带着叶绝找到管仲的时候,他在猫在一个干草垛里面,傻乎乎的看着天空,目光很呆滞。

    萧白扯了根枯萎的草根,在管仲面前晃了晃,这家伙才回过神来,楞乎乎地问:“队长?找我有事儿?”

    “叶绝回来了,”萧白指着站在自己旁边的叶绝,笑着说:“一起来看看你。”

    “哎哟!小叶子啊!”管仲从地上蹦起来,又黑又壮的身体立在叶绝面前,还真心的像座铁塔似的,那张大黑脸上挂着贱兮兮的笑容,一副跟平时一样欠扁的样子:“居然还跟队长一起来,你们这是秀恩爱么?太不靠谱了啊!”

    “滚犊子!”叶绝忍不住笑着骂起来,看到管仲这个样子,虽然心里也挺难过,可这样笑的夸张的管仲,总好过一个毫无生气的管仲。

    “一天到晚净扯淡,”萧白假装要踹他,下脚却是相当轻,三个人又扯了扯犊子之后,萧白的表情忽然严肃了起来,说道:“之前跟你说的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

    管仲脸上灿烂的笑容一下子就不见了,苦笑着说:“队长啊,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让我在利刃里面搞后勤,成天看着你们出任务搞训练,那真的会要我的命的,我……我知道自己这个人,到那时候我会受不了的。”

    似乎早就猜到了管仲会这么说,萧白沉默着没有开口,很久之后他才问:“还是好好考虑下,至少我们都还在一起。”

    “不了,”管仲闭上眼睛,表情很僵硬:“你们都瞒着我,可医生的话我又不是真的没听到,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腿里的那根钢筋我能感觉到,我想跳起来,可它简直就插在我的骨头里,一辈子……这辈子都会在那里,至于这个心脏,我也知道的,永远好不了了。”

    “队长,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我不想站在这个地方,这里见证了太多东西,从我入伍没多久一直到现在,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这里,不想给它留一个残缺不全的自己,哪怕是把我埋在西山里,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难受。”

    擦了把滑落在脸颊上的泪水,管仲抬头环顾这一圈他无比熟悉的西山,哽咽着继续说:“队长,我这么说不是要抱怨,这辈子我可能后悔过很多事情,可我从来不后悔当年参军,也不后悔注射了那么多这狗日的药,我从来都不后悔,真的!我只是……只是有点儿不甘心……”

    说到此处,管仲已经泣不成声,萧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里根本就发不出声音来,他只能非常凶狠地将管仲拽到了自己怀里,和叶绝一起狠狠地抱着他。

    那天,管仲哭了很久,像个爷们一样的嚎啕大哭,萧白和叶绝一直陪着他,直到最后,他们听到管仲说:“队长,我考虑好了,我还是想复原,让我回家吧。”

    一个星期后,管仲的复原手续就办了下来,与之一起的还有个二等功的勋章,但由于这次的事情不是能放到台面上的,所以并没有任何的通报奖励表彰什么的,只有孤孤单单的一枚军功章,算上之前管仲的一个二等功,两个三等功,这是他的第四个军功章,也是见证着他离开利刃的军功章。

    打包好行李出发的那一天,利刃所有人都在基地门口送行,那一排排整齐的军礼寄托着太多无声的祝福,孙静站在最前面,他这辈子都没哭过,可这时候还是哭的像个傻子一样,只是即便哭了,那只举起来的右手一分一毫都没有动摇。

    背好了行李的管仲本来想趁着大早上无声无息的离开,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送行,整个人彻底傻在了原地。

    敬礼的队伍非常寂静,很久之后是孙静打破了沉寂,他哭着嘶吼:“傻子!管仲你他娘的就是个傻子!傻子!”

    管仲忍着泪水,背过身去,他再不敢看身后那一排排举起的右手,这里有太多的牵挂太多的情谊,要想走出那扇大门的脚步沉重地像是灌了铅。

    这辈子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敢看身后的战友,管仲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基地门外的那辆吉普车,终于将车门拉开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如雷动般的歌声,那是当初贺维泽刚到利刃时,酒醉的他曾经唱过的。

    熟悉的歌词,熟悉的旋律,一切都恰如往昔,一切又已经不同。

    从今以后便要彻底脱下这身军装,从今以后便要离开这个用生命了来热爱的地方,从今以后将无法再和队友们生死与共。

    “我们是兄弟兄弟兄弟情深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这一句誓言你是否还记在心里

    这一辈子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

    ……”

    第148章

    管仲复原之后有一段日子,孙静的心情都很差,每天不是提着枪到处窝着就是到训练场上找人“自由搏击”,搞得不少队员看到孙静就要绕道走,跟他打架实在是虐身又虐心,苦的无法用语言形容。

    几天之后,萧白主动找到了孙静,两个人找了个小黑屋窝了一下午,再出来的时候,有人看见孙静眼睛红着,急匆匆地就冲回了宿舍。第二天,萧白给孙静拨了个舍友过去,是一直也都想要成为枪王的扎达,这个藏族汉子虽然沉闷,但好算也是让管仲离开后安静的宿舍有了些人气。

    时间过得倒也挺快,不知不觉距他们离开e国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回到基地之后的日子还跟以前一样,训练、演习还有任务,每天都排的很满,繁忙又充实,这样的节奏会让人慢慢的忘记曾经的一些伤痛。

    有天下午训练完之后,萧白接到了吴语打来的电话,从e国出来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此刻听到吴语的声音居然让人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终于能联系你了,大家都怎么样?”电话里吴语的声音跟平时一样沉稳,萧白告诉他大家都还不错,利刃里的生活你也知道的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只是管仲他复原了。

    听到这消息,吴语沉默了很久,问萧白要了管仲家乡的地址,说以后有时间了去看看他,萧白答道好啊,到时候记得叫上哥几个一起。

    “还记得我们刚到利刃来的时候么,那时候谁能想到自己会有离开的一天,不过也不说这个了,其实我是最早离开的那个,”吴语叹了口气,但能听得出来如今他的心态也已经平和了:“最近我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闭上眼睛好像还在等紧急集合的哨声,睁开眼睛我却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大概过日子也就是这样吧,你说等我们都老了不在部队了,再看今天的事情会是什么感受?”

    “不知道,”萧白诚实的回答,他一直都是一个务实的人,难以想象数年后的自己会是个什么样,而这种事情大概也就叶绝那带着点儿文人调调的小屁孩会去乱想。

    两个人又扯了点儿别的便道别挂了电话,打完这个电话之后,萧白去周戎的办公室取了个通知,竟然是很多年没有见过的特批年假,而能请这些年假的也就是去e国出了任务的那些队员。

    “大队,这是?”萧白有些诧异,因为制度的原因,他从来没有和胡一杰能同时放假,万年的规矩就是,两个中队长一定要留一个在基地里。

    “我本来还想早点儿弄下来的,不过有些手续走起来很麻烦,”周戎放下笔,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骨,这一下午都在折腾各种文件,要迎接新调来的政委,至于中队长的话,胡一杰恢复原职,跟他搭档的副队则要从老队员钱棣雍、李达里面选一个,萧白这边的副队长安排给了孙静,零零碎碎的事情很多,周戎这几天忙得够呛。

    “虽然确定了能放假,不过你们请假的时间还是要错开点儿,”周戎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猛然又想到了什么,声音有些不自然:“你要是想跟叶绝同时请假的话,拿着条子来找我批……”

    萧白怔在原地,很快反应过来,感激地看着周戎,诚恳地说:“大队,谢谢。”

    周戎难得的红了脸,十分不耐烦地挥着手把人往门外赶,嘴里嘟囔着:“臭小子……”

    萧白恭敬地敬了个礼,拿着放假通知的单子就出去了,到了叶绝宿舍的时候,正好听到他跟苏明远两个人在里面狼嚎。

    “昨天我跟我妈打电话,她居然跟我说有五六个姑娘让我过年回去相亲啊!”苏明远痛苦地哀嚎,叶绝笑得在床上直抽抽,打趣着:“这算毛啊!你想啊,从现在到过年还有多久呢,你老妈每天看一个姑娘,等到你回家了,你娘就拿着一手姑娘的照片,跟扑克牌似的让你从里面抽!哈哈哈哈!”

    苏明远被叶绝的笑声雷的抖了两抖,刚想翻身上床跟他搏斗,转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萧白,靠在门框上,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队长?”叶绝也发现了萧白,麻溜地从上铺蹦了下来,萧白走过去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又拿出另外一张放在了苏明远的床铺上,笑着说:“好消息,有年假,你可以回去相亲了。”

    苏明远愣了愣,看清了手里的通知之后,哀嚎一声扑倒在了床上。

    狂笑的叶绝被萧白抓着后领整个人提溜出了宿舍,让他跟在自己后面,美其名曰一起去送通知,等到挨个发完了之后,萧白又把叶绝领到了自己办公室,理由是有个报告要写,而他懒得打字,叶绝一脸黑线的看着这个不太对劲的队长,百般无奈地跟着他走进了屋。

    两个人刚进了屋,萧白就一脚将门踹上了,把叶绝按在墙上结结实实的舌吻了一顿,两人气喘吁吁的分开时,嘴角还带着缠绵在一起的银丝,看起来十分的淫靡。

    叶绝眼神有些迷茫,但还是询问地看向萧白:“队长,你今天怎么了?”

    萧白一把抱住叶绝,将人牢牢地搂在自己怀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想给你调个宿舍。”

    “啥?!”叶小爷被震住了,半响才缓过劲儿来,明白过来英明神武的队长似乎是在吃莫名其妙的飞醋,这让他觉得非常好玩,忍着笑意摸了摸萧白的头,憋着一口气说:“哪里有队员跟队长住一个屋的,乖,别闹。”

    萧白显然被后面那三个字彻底震住了,这像是哄小猫小狗的语气确实让他不爽,可最奇怪的是居然还让人莫名的有点儿满足,就好像心里都暖洋洋的,这简直是太他娘的怪异了。萧白觉得按照叶绝的思路来想,自己现在的脑袋一定是被驴踢了。

    “你跟我一起请假,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萧白稳了稳心神,摸着叶绝的脑袋,声音很温柔。

    叶绝沉默片刻,干笑两声:“队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有什么能去的地方。”

    声音不大,像是情人间打情骂俏的小声抱怨,却让萧白心口一阵刺痛,他怎么会那么蠢的忘记了叶绝的身世,一个曾经连遗书都不知道留给谁的人又能去哪里呢。

    “跟我一起回家吧。”将人在怀里抱紧了,萧白在叶绝脸上蹭了蹭,鼻尖萦绕的都是属于这小屁孩特有的味道,让人舒心又安定。

    这句话说的似乎随意却又是一个郑重的邀请,这个铁骨铮铮的世界里他们也许永远都无法像普通的恋人那样站在阳光下,可在家里,萧白想堂堂正正地牵起叶绝的手。

    本来以为会得到叶绝肯定的答案,却没想到这小屁孩想了半天却摇了摇头。

    “队长,去你家啥的我还没准备好,大概你父亲也还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吧,”叶绝低着头,嘴角带着淡淡笑意,萧白心里一抽,还是无奈的点了点头。

    “所以啊,啥时候去你家都行嘛,总有机会的,等到你父亲能真正认可我的那天,我们一起去,”叶绝抬起头来,还是一样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有个年假也不容易,我想先去看看连长,然后再去看看管仲。”

    “连长?”萧白皱了皱眉头,终于反应了过来:“你是说304团五连的那个连长李峰?”

    “对,我的老连长,”叶绝点点头,闭上眼睛他想起了曾经的五连,漫天的黄沙,苦涩的尘土味道,连长让自己拼命记住的五连的样子,以及早就已经去世的连长。

    回忆仿佛近在眼前,真要伸出手去,手里能留下的也只不过是些流沙,最终都会消失不见。

    304团五连,这是个特殊的地方,一个已经被裁撤了的连队,一个连萧白都无法触及的叶绝心底的角落。

    萧白不知道叶绝在那里曾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那个连队带给了叶绝什么,他只知道,要是没有那个已经不见踪迹了的五连,也不会有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叶绝。

    “好,我们一起去。”牢牢握住了叶绝的手,他们掌间的老茧也彼此相贴,温热的体温由此传递而来。

    第149章

    李峰是青海人,老家在一个叫做夏拉村的地方,父母都是当地的牧民,父亲早已去世,只有一个老母亲住在牧区的老房子里,边上就是家里放养的羊群,还有三条看起来蔫巴巴,实际上很凶的狗。

    叶绝和萧白一路飞机转汽车,折腾了很久才找到李峰他家,老人家乍一看到俩当兵的找过来还被吓了一跳,等明白过来两人的来意,她急忙将人迎进屋里,冲茶端羊肉,还特地给叶绝倒了碗李峰当年最爱喝的酒。

    酒香醇洌,浓郁的味道让人闻之欲醉。叶绝瞪眼看着面前满满一碗酒,咽了咽口水,心一横,一口酒就灌了下去。

    从喉咙口开始,冲过食道,再到胃里,全都是火辣辣的,似乎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滚烫的火。

    叶绝捂着自己的喉咙,咳嗽的惊天动地,眼泪鼻涕都下来了,两位老人家吓了一跳,萧白跟他们解释了一下,笑着轻轻拍打叶绝的后背,替他顺气。

    叶小爷抽了半天的气才算是好了点儿,脸涨得通红,朝着李峰母亲笑的时候,眼角还含着泪花,那是被辣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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