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忽然离去,居然让他有一种被丢弃的感觉,夙渊觉得不可思议。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愤愤然催着自己:跟上去看看,她那个师兄到底有多厉害,竟让她如此畏惧!

    可又有一个声音漠然应答:有什么好看的?本来就是人间过客,迟早都要分道扬镳,以后的路,你还得一个人独自走完。

    他破天荒地感到了沮丧。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又听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夙渊诧异回头,房门被人小心推开,却是个胖胖的孩童,手里还端着个瓷碗,正呼呼的冒着热气。

    “干什么?”他皱了皱眉。

    那孩童笑嘻嘻地进来,将碗放在了桌上,指了指楼下,“有个穿紫色裙子的姐姐在我爹爹那儿买了一碗馎饦,叫我给你送上来。”

    夙渊愕然。

    孩童蹦蹦跳跳地走了。那碗里满满的汤汁配着光洁嫩白的馎饦,他默默地看了几回,才慢慢舀起,吃了一口。

    鲜香爽滑,是以前从未尝到过的味道。

    可屋中只剩他一个。

    ☆、第三十章

    颜惜月赶到那小楼后不久,听闻消息的镇民便陆陆续续到来。此时灵佑已确认了屋中点燃的香丸正是至宝丹,而先前那一叠纸上写着的生辰八字都已洇染上了淡淡的血痕。百姓们起先还不敢相信,等看到黑猿的尸体和与那纸上的变化,不由心生惊恐,纷纷向灵佑求救。

    灵佑为那些人祛除附体妖气,待等纸上的生辰八字不再洇染血痕,那些百姓才渐渐离去。而那桌上还剩下一张笺纸,上面同样有着生辰八字,却并无任何异象。

    “这是什么人的?为何不曾沾染妖气?”灵佑拿起最后这张笺纸,细细审视。

    颜惜月见楼上已无他人,便慢慢走到灵佑身边,低声道:“师兄……那是我刚才为了跟猿妖套话,故意写的。”

    “哦?是你自己的?”

    “不……”她看了一眼纸上的字迹,垂下眼帘,“是灵霈师兄的。”

    灵佑双眉一扬,作色道:“你怎么可以将灵霈的生辰八字交与猿妖?”

    “我起先并不知道他是猿妖,只是觉得有些古怪,别人又说他算卦很灵……我想借此机会看看能不能算出灵霈师兄的下落。”颜惜月焦虑起来,“可那猿妖看了之后,竟说……竟说灵霈师兄已是非生非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说得离奇,还是师兄他真的……”

    灵佑将那笺纸抛在桌上,起身喟叹道:“灵霈已经失踪多年,师尊自然也曾替他排卦占卜,若是还能找得到,早就已经命我们四处探查。可那么多年过去了,师尊对灵霈的下落已不再提及,只怕是……”

    颜惜月黯然伤神,灵佑又皱着眉道:“以后不要再追查灵霈之事了,先管好自己。既然猿妖余下的妖法已破,你现在就跟我走一趟太符观。”

    “现在就出发?”颜惜月微有不舍地望了望窗外。

    “你还要等到几时?太符观的人可没那么多耐心。”灵佑说罢,拿起长剑便出了门去。颜惜月走了几步,又返身偷偷将写有灵霈生辰八字的笺纸收入怀中,急匆匆追随而上。

    *

    灵佑带着颜惜月就此离开了白露镇。

    他已习得御剑之术,到了无人之处便施行法术,背后的晶露剑徐徐飞出,在半空中幻化生云,四周隐现灵光。

    他自行跃上剑身,又向颜惜月道:“上来。”

    颜惜月尴尬了一下,但为了尽早赶到太符观,也只能掠至灵佑身后,只是那剑身狭长,让她站得有些胆战心惊。灵佑却没管她的情绪,顾自拈诀施法,晶露剑灵光流转,载着两人倏然飞向云间。

    寒风猎猎,吹得她长发飘飞,在即将远离白露镇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回望一眼。

    隔着云纱只能隐约望到蜿蜒的河流绕镇流淌,街道上的行人都变得极为渺小,也不知道夙渊是否还独自留在那客栈……

    晶露剑带着她穿云而过,而颜惜月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之前她在追踪妖物,而夙渊则化为一道金色光痕,忽远忽近地在前方飞行的场景。

    莫名感到有几分失落。

    除了他以外,自己下山来的这些时间,还从没与其他人同行过那么久,说过那么多的话。

    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想来他也说过,等找到幽霞之后就要回到主人身边,就算再到人间,也得经过许多许多年,而那时的自己,只怕早就不复存在……

    她忽又惊觉,为何自己会想到这些?果然相处的时间多了,离别就会徒增不舍?就像当初在玉京宫看着其他下山的人一一归来,却再也等不回温文尔雅的灵霈师兄,那种惊慌与失望是难以言喻的悲伤。

    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无尽的等待。

    *

    太符观虽离白露镇甚远,但两人御剑而行,亦不过一天就已抵达其所在地汾州。时已日暮,灵佑在汾州城外收了法术,晶露剑承着两人缓缓落下,此处虽距离主城还有一段距离,但汾州乃是繁华之地,远处官道通衢,人来车往,好不热闹。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汾州城,正是晚饭时候,两边酒馆飘香,夜风含醉。因见天色已晚,而太符观又在汾州城北的杏花镇上,灵佑便带着颜惜月在城中找了个客栈先行落脚。

    两人在楼下用些简单的餐饭,灵佑一路上都神情严肃,颜惜月也不敢与他多说话。他是清阙师尊座下颇为器重的弟子之一,排行亦在灵霈之上,在众人之中最为沉稳刚直。从小到大,颜惜月一直都对他敬重有加,且又带了几分畏惧。

    此次师尊派他出来,想必也是动了怒气。只不知明日到了太符观,对方又会是怎样的态度……

    她心不在焉地吃着,灵佑瞥她一眼,沉声教训道:“在玉京宫的时候难道没教过你,用餐时要静心敛神吗?”

    她闷闷地点头,“知道。我只是因为明天就要去太符观,所以心里有些忐忑。”

    “还不是你自己惹出的麻烦?当初要是不与他们交手,就不会有如今的不安。”

    颜惜月咬了咬唇,小声道:“可对方咄咄逼人,还在言语间轻慢了师尊,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又能怎样?”

    灵佑冷冷道:“大不了回去后禀告师尊,再请太符观的掌门惩戒不肖门人。这样一来,他们也无话可说,哪里还能兴师问罪?”

    她没再吱声,知道再说也是无益。灵佑拿起晶露剑,起身道:“先上楼休息,等明天到了太符观,你少说为妙,我自会向昆逸真人解释事情原委。”

    颜惜月只得跟着他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却无心休息,听着楼下各种叫卖声,便不由打开了窗子眺望。

    华灯初上,夜市如昼,远处有商铺门前放着各种祭祖用的东西,她看到后才想起再过几日就是下元节。以往在玉京宫时,每逢此节必定要设坛供斋蘸神,借以求福免灾。每个人都有各自忙碌的事务,而她也总是做着最平凡的一员,在远处望着师尊与众师兄师姐潇然入殿,宛如神仙。

    “鸡汤馎饦,来一碗御寒吧!”一阵叫卖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往斜对面一望,果然也有用青布支起的棚子,里面正有人煮着馎饦。

    她双肘撑在窗台上,托着脸颊出神。

    很自然地又想到了被留在白露镇的夙渊,也不知道他吃了那碗馎饦没有,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样口味奇怪,挑三拣四。

    想到此,抑郁了一天的颜惜月抿着唇笑了笑。

    晚风微寒,她在窗口趴了一会儿,忽见一只蝴蝶从夜空下翩翩飞来,墨黑的翅膀上如画一般遍洒幽蓝。它绕着檐下飞了一圈之后,便无声无息地落在了窗上。

    颜惜月颇为诧异,伸出手指在它近前晃了晃,它却只收拢了双翅,顾自在窗上栖息。

    “小七,看像不像你?”她将七盏莲华从袖中取出,莲华幽幽飞到蝴蝶身前,幻化出璀璨光影,亦争奇斗艳地变成了蝴蝶模样,熠熠生出紫蓝的光芒。

    而那蝴蝶似也感受到了七盏莲华的媲美之意,一振双翅飞舞风中,继而又停落在颜惜月手边,安静而恬美。

    “天这么冷了,你为什么还出来呢?”她蹙着眉问它,它却只微微扇了扇翅膀。

    “孤零零的,也像我一样,没有家人吗?”颜惜月摊开手掌,想让它飞到手心,可这时风中却飘下点点秋雨,夜市上的行人形色匆忙起来。

    那黑翅蓝影的蝴蝶在她手心轻轻飞过,转而投向渐渐密集的雨中,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间。

    *

    次日一早,颜惜月便跟着灵佑出了汾州城,往东北方向又行了一程,这才来到了太符观门前。

    太符观建筑恢弘,雄浑俊逸,门前道士听闻两人来历之后,打量了一番便匆匆进去通报。过不多时,有人来将两人引领入内。观中石径四通,古木森幽,颜惜月不敢多看,只随着灵佑径直前行。

    引路人将他们带到一座斗拱高檐的大殿前,颜惜月抬头,只见殿上悬着匾额,书有“昊天玉皇殿”五个大字,看里面神像肃然,香烛缭绕,便知此乃太符观正殿。而此时钟罄齐鸣,一名身穿道家法衣的精瘦老者在众弟子的簇拥之下缓缓走出,朝着两侧扫视一遍,随后坐在了正殿之上。

    灵佑躬身上前,拜道:“晚辈玉京宫灵佑,不知座上可是太符观昆逸真人?”

    那精瘦老者抬了抬眼皮,沙哑着嗓子道:“难得玉京宫的人还认识老夫,我与你们清阙真人已多年未见,听说他的修行越发高深,也教出了不少好弟子。”

    灵佑听出他话里藏话,却也只当不知,笑了笑道:“真人谬奖了,晚辈们整日随着师尊打坐修炼,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今日灵佑前来拜访,是因为前些日子收到了真人给师尊的书信,那信中所说之事让师尊很是意外,特地命晚辈下山,带着那闯祸的师妹前来太符观赔罪。”

    昆逸真人此时才瞟了颜惜月一眼,哼道:“这就是你的师妹?看上去年纪尚小,这样的弟子你们玉京宫怎能随便放下山来?”

    “正是因为年幼无知,才一时鲁莽得罪了两位道友。”灵佑一边说,一边望向颜惜月。她低着头行礼,道:“真人,之前晚辈在彭蠡泽附近遇到了您的两位高徒,因言语不和而动了手……”

    她话还未说完,昆逸真人身后的一名中年道士却已冷冷道:“只是言语不和吗?我怎么听说是你看到云松降妖,却趁机想要抢夺妖物元神?”

    颜惜月一怔,气愤道:“分明是他们来抢夺我打伤的蜥蜴元神,怎么反而将罪名推到了我身上?”

    灵佑眉峰一挑,向昆逸真人道:“可否请当初被打伤的两位道友出来一谈?”

    昆逸很是淡然地向那中年道士吩咐了一句,那人便匆匆而去,不一会儿,之前与颜惜月交手的那两名年轻道士便跟随而来。那唤作云松的手臂上还缠着绷带,脸颊也是伤疤累累,显然伤得不轻。

    他一见到颜惜月,便气得咬牙切齿,连忙向昆逸道:“师傅,就是她出手伤人,把弟子千辛万苦得到的妖物元神给夺了去,就连您赐予弟子的朱雀灵符都被毁坏了!”

    “你简直是颠倒黑白!”颜惜月攥着拳上前一步,云松往后一退,跟着他过来的那个师弟云常亦帮腔道:“云松师兄说的没错,我们受了薛员外的委托四处搜寻妖怪,结果她倒趁着我们不防备的时候暗中出手。师兄要与她理论,却被她带来的帮手打至重伤!”

    ☆、第三十一章

    颜惜月才想争辩,灵佑抬手阻止,正色道:“真人,虽然师妹年幼无知,但平日里也不是胡作非为的人。如今双方各执一词,真人若是只相信自己的门人,对我们未免有些不公了。”

    昆逸依旧面无表情,眼神中却流露几分不满,“你的意思是说老夫护短?何况当初将我徒弟打伤的另有其人,你现在只带了她过来,又是何用意?”

    灵佑蹙了蹙眉,“那伤人的并非玉京宫门下,听师妹说,只是个云游四方的隐逸之士。晚辈在此不敢说什么护短不护短的,只希望真人也能听听我师妹的话,切莫被人蒙蔽耳目。”

    “你胡说!”云松一指颜惜月,“那个穿黑衣的男子分明就是与她一伙儿的,哪里是什么隐逸之士?说是要来赔罪,结果还遮遮掩掩……师傅,他们是不把我们太符观放在眼里!”

    “你且不必多言,我自有判断。”昆逸沉声说着,手持拂尘站起身来,向灵佑道,“之前到底是如何动手已查无对证,但我两名弟子伤成这样,你玉京宫难辞其咎。既然你们执意要说那伤人的已经找寻不到,老夫也不会为难你们这两个晚辈,那就请将夺去的元神交还出来,也算是了却了先前的恩怨。”

    颜惜月抗声道:“真人这样说,明显就是认为那元神确实是我强行抢夺的了?那本就是我打败妖怪所得的东西,为什么要交给你们?”

    云松等人面露不屑,昆逸真人扬起下颔冷笑,“老夫与你师尊乃是平辈,你在此大呼小叫是何道理?难道老夫还眼红一个小妖的元神?你愿意交出就罢,若是不肯,那今日便休想轻易离开。”

    颜惜月脸色发白,灵佑上前振声道:“真人这是要强行逼迫了?家师倒是一片诚意想让我带着师妹前来道歉,但真人这样做,令晚辈实在无法信服。以后传扬出去,只怕太符观的名声也不太好听。”

    昆逸真人还未开口,却又有一名身材矮小的短须道人怒扬双眉,“小子,你们玉京宫上一辈就在除妖时害得我师祖断了胳膊,这些年倒是风生水起,但这仇恨我等绝对不会忘记。刚才我师傅已经发话,不留下妖物元神,就让这丫头与我们斗一斗法术,看看到底是不是厉害无比!”

    灵佑已再三忍让,见他们还是咄咄逼人,也不由动了怒气:“既然如此,那就请云松道友出来,与我师妹对练几招。”

    云松指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臂,道:“你倒是会挑人,明摆着看我受伤不便,怎能再与人动手?!”

    昆逸颔首,朝着边上道:“云铭,你去与她比试一番!”

    先前那个中年道士应声上前,袍袖一震,鼓荡生风。灵佑见此人目光炯炯,道行并不在自己之下,便作色道:“真人,你叫这般年纪的人来与我师妹交手,恐怕以大欺小了吧?”

    云铭颇为不耐烦,手持长剑道:“你师妹找人偷袭我两位师弟,现在还装什么可怜?”话音未落,已一剑刺出,抖出数朵雪白剑花,朝着颜惜月缠去。

    颜惜月闪身拔剑,蕴虹剑绕身疾旋,耀出道道虹光,将对方刺出的剑势封堵在外。那云铭毕竟已有几十年的修行,见蕴虹剑护住了她的全身,便拈诀施法,顿时长剑飞出,寒光激射,直撞向绕在颜惜月身前的蕴虹宝剑。

    双剑相撞之下,蕴虹剑剑光骤然一暗,颜惜月只觉对面一阵巨力如浪潮涌来,竟不由自主连退数步。

    眼见长剑即将刺中颜惜月,灵佑陡然出手,半空铜铃乍现,金光四射中将云铭的长剑死死镇住。那长剑剧烈颤抖,猛然间寒光暴涨,竟化为无数剑影,如飞梭般朝着灵佑与颜惜月迅疾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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