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骂道:“一个奴才在主子面前怎么可能大胆?川哥儿学了她,怎么大胆?这个老货在我面前胆小如鼠,川哥儿的神情跟她简直一样。”
    折绾听得恍恍惚惚,又想起了上辈子刕鹤春骂她的话。
    “你在我面前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川哥儿就学了去!”
    所以这辈子她不教养川哥儿了,他就开始责备于妈妈了?
    折绾忍不住道:“你怎么不想想他为什么不像你?”
    刕鹤春:“……你什么意思?”
    折绾:“儿子最应该像父亲的。他就在你的眼皮底下,他也濡慕你的,那他就应该学你的样子,但他为什么没有学到?”
    刕鹤春还想再说,折绾却学他从前的话语摆摆手,“你自己想吧,我累了,明儿个还要去见玉阁老的孙女。再者说,我跟你说了好多次对川哥儿耐心些耐心些你也不听,你但凡多用些心也不会变成这样。”
    刕鹤春被噎得不行,脸色通红,却还是无法反驳。
    折绾痛痛快快的抬头看去,却正好撞见川哥儿睁大眼睛看她,眼里充满了敬意。
    折绾一愣,身子僵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川哥儿曾经对她有过如此的神情吗?
    好像是没有的。
    那为什么现在有呢?
    她喃喃了一句,“难道是我敢跟刕鹤春对着干了?”
    孩子是濡慕强者的。这个她知道。所以她才会对川哥儿愧疚。
    但现在她不愧疚了。她坚定的抛掉那些愧疚感,努力的告诉自己要这么想:他天生胆小,又不是我造成的。
    后来他变得更好,却是我一点一点养成的。
    ——我也是自小胆儿小,但无人可教。所以看他这般,总想着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但我得到什么了?
    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成了一把刺向我的尖刀。他还是更喜欢他的父亲。
    她吸气又呼气,扭过头去,一眼都没有再看川哥儿。
    ……
    日子忙碌起来就过得快,等到下回再去玉府的时候,折绾已经跟孙三娘商量好要做什么饼了,她跟玉小姑娘道:“我想了五十个名字,你听听。”
    她先说小姑娘钦点的豫州花:“一种是千叶小金钱,跟明州黄差不多,在京都极为少见,是豫州那边的,尤其以洛阳多见。”
    “这种花型好看在它长大之后花蕊非常大,重重叠叠,雕刻出来很是好看。”
    玉小姑娘没意见。折绾便又道:“再有就是棣棠,也是豫州的,花瓣上有双线纹,从里到外,花瓣由长到短。”
    她都带了图纸来,玉小姑娘一看就喜欢,点头,“就要这两样吧。”
    她问,“这图纸画得很好,可见是有功力在身上的,是你画的吗?”
    折绾摇摇头,“不是我,是勋国公夫人。”
    玉小姑娘咋舌,“是她啊。”
    那这图纸的分量就重了。她开始怀疑自己五十两够不够。
    折绾回去就跟孙三娘道:“她还要给咱们加银子呢。”
    今日又是个艳阳天,孙三娘难得有兴致去院子里面走一走。折绾陪着她,“你觉得冷吗?”
    孙三娘点了点头。
    折绾温柔的宽慰,“这是你太久没有到外面来了,你该感触感触这些花草树木。你可以尝试把花瓣放在自己的手上,脸上,去感知它们的美好。等你以后好一点了,我还想请你跟我一起去爬爬山。”
    孙三娘:“爬山?”
    折绾:“是啊。爬山的时候,光顾着爬了,什么都不会想,汗出了一身,回去洗个澡,就什么都痛快了。”
    孙三娘就转身看着她,而后温柔的问道:“阿绾,你……你为什么会如此急切的想着置办铺子呢?每日忙来忙去的,我瞧着你都累,但你的精气神又很好。”
    折绾弯腰从花苑里面摘下一朵花别在自己的发髻之间,笑着道:“不为什么,只是……只是想活得更好一点。”
    她畅快的道:“我想要不畏畏缩缩的活着,想要睡一个安稳觉,而不是睡着睡着被人喊醒说我哪里又做错了。”
    她记得最开始的那几年里,她每天午睡起来都很害怕听见小丫鬟说赵氏又有事情要找她。不是这里错了,就是那里错了。赵氏会当着婆子们的面训斥她,让她的脸面掉在地上,让她捡了很多年。
    她歪歪头,头上的花儿正灿烂得很,“我死……”
    她张嘴又闭嘴,半晌后才道:“我出嫁之后,很是明白一个道理。”
    “人啊,最好别难为自己,别责备自己。不要困在后宅,不要做困兽之斗。要走出去看看,看看没见过的山水,做做自己没做过的事情。”
    “春日里,蔷薇花开得正好。我想……”
    我想带着素膳路过那一片蔷薇花,带上许许多多的银子一块去江南泡温泉,那里有我们的宅子,有我们的地。
    而不是抱着素膳去江南寻名医。
    她再开口,声音就带着些颤颤巍巍,“我想……想要活下去,迫不及待的活下去。”
    所以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第26章 和光而不污(26)
    孙三娘跟玉岫道:“她应该跟我一样, 得过这个病。”
    玉岫其实也有猜测了,“你不知道,她看你的眼神……有一种在看自己的样子。”
    “我第一次提及你身体弱, 能睡很久的时候,她恍惚了好一阵,还说了一段安慰的话。当时我就觉得奇怪, 如今想来, 她那是想到了自己。”
    孙三娘:“她说了什么?”
    玉岫:“好像是说——你有了兴头, 所以才想着试试。”
    孙三娘沉默了一瞬, 而后道:“是,是想要最后一搏。”
    这话就严重了。最后一搏四个字, 听得玉岫心颤了颤。
    “何至于此啊……”
    她其实是真不明白三娘是怎么想的。两人已经很久没有敞开心扉说过话了, 她借此机会问, “三娘, 你跟我说,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孙三娘低下了头。
    玉岫也不逼她, 而是道:“阿绾是个好姑娘,她既然得过这种病治好了, 便也想尽力让你也好起来。你不要担心, 只要是病就能治, 就能治好。”
    孙三娘也承认自己这是病了。她无力的坐在躺椅上,等了很久很久之后才道:“最开始, 我不觉得这是一种病。”
    “大家都说我脾气坏,我也以为是我矫情。”
    “后来又说我因为珑珑去世伤心太过, 自毁身体, 我就没话说了。”
    “我确实……确实因为珑珑,不肯放过自己。”
    珑珑是她的女儿。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自那以后, 她再没有欢喜过。
    玉岫宽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也不愿意这件事情发生。”
    孙三娘低下头去,“可是……我对她并不好。”
    玉岫看过去,“什么?”
    孙三娘默然一会道:“咱们自小一块长大,你也应当知晓阿爹阿娘待我如何。”
    玉岫点头,“知晓的。”
    那是捧在手心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坏了。
    孙三娘轻轻笑了笑,看向窗外,“那可真是一段梦里的日子啊,有时候恍惚记起,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但因太美好了,所以他们坚定的要把我嫁给勋国公做继室时,我一点也不相信。”
    她闹过,逃跑过,但什么用也没有。
    她道:“我嫁过来的时候,勋国公还一直以为我是跟他闹别扭,阿爹阿娘也写信来劝我,说他人不错,会对我好的。”
    但阿爹阿娘却不知道,她不是跟勋国公闹别扭,而是跟他们闹别扭。
    你们为什么不爱我了呢?
    怎么突然就不爱了呢?
    她实在是太受宠了,导致她过了很久才接受这个事实。
    后来怀孕生下孩子,她觉得自己的暴躁和戾气好了许多,但孩子却没立住。
    她跟玉岫道:“我无数次,无数次回忆珑珑去世时候的样子,便无数次后悔自己没有看好她,竟然让她染上了风寒。”
    她开始憎恨所有人。
    她是继室,嫁过来的时候勋国公老夫人还没有去世,勋国公原配的儿子也只比她小一两岁。
    郧国公老夫人一味的偏袒原配的儿女,理所应当的把她看成是毒妇。她在家里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等再过了两年,她还没有孩子,老夫人就开始磋磨她了。
    结果好不容易怀了孩子,总算日子过得好了一些,生下来却是个女儿。老夫人明里暗里的骂她是个丧门星。
    孙三娘:“生下孩子的时候,我最初是很高兴的。珑珑是我的骨肉,我还能不喜欢她吗?但慢慢的,我也变了,我在想,若她是个儿子就好了。”
    相由心生,珑珑也许感觉到了,看见她低下头去。
    孙三娘捂脸哭起来:“我为什么会那样对待我的孩子啊!我为什么会那么想!”
    玉岫听得伤心,过去搂住她,“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孙三娘却不肯原谅自己。
    “我至今都不敢相信,那个一心期盼珑珑是儿子的人是我。明明阿爹阿娘那般对我之后,我就发誓了,我一定要对我的孩子好。”
    可她的孩子更惨。
    她最开始是不愿意去苛责自己的。她疯狂的摔东西,说是老夫人害死了珑珑,后来又说是勋国公的大儿子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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