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边缘在角落里,无人在意。
    两家一块上演了大戏,她在这出戏里面更没有姓名。
    无论是赵氏和刕鹤春暴怒,又或者是赵氏和嫡母不要脸面的互扇巴掌,英国公和父亲的博弈,她都演不上。
    她看着这场闹剧,缓缓勾起一个自嘲的笑。
    从一开始,她其实就没有被刻意针对。嫡母给刕鹤春下药,是七年前。 她那时候还是个人人都看不上的庶女。
    嫡母不是针对她做的局。
    但她却是这个局里面受害最多的人。
    如今事情败露,这些人狂怒,对打,博弈,离间,一步一步试探,丑态百出,却无人为她鸣不平。
    就连她自己,也鸣不了不平。
    那个十五岁战战兢兢的小姑娘,三十岁汲汲营营的英国公夫人,除了她自己,没人见过。
    她缓缓的舒出一口气,喝上一口冷掉的茶,将茶杯轻轻的放在桌上,说出了从折家人到此后的第一句话:“母亲——”
    她的话音不高,但于吵闹之中而出,定定的就被折夫人听见了。
    她扭过头去,冷笑道:“倒是忘记了你。”
    折绾不同于她的急躁和慌乱,而是道:“母亲做事,向来是谋定而后动,聪慧周全得很。我就想……母亲知晓刕鹤春得知自己不能生育的事情后,特意叫个大夫来诊脉,难道只是为了诊脉么?”
    她道:“母亲给的药要是不想伤害到刕鹤春的身子,想来是慢慢来煎熬的,不然,烈性一般的药伤了身,他当时就能叫大夫查看出来——可我想,世上之药,哪里能绝对呢?”
    “若是没有弄出这些事情,母亲叫了老大夫来,说一两句他身子没事的话,便也真的没事了。可他如今查了出来,母亲若是真做了此事,依着我对母亲的熟悉,想来……母亲会害怕刕鹤春找到名医治好了身子,又或者是怕他查出了此事。”
    折夫人的心终于开始疯狂跳起来。
    折绾轻轻嘲讽笑了笑,“母亲,你的性子周全,不会让此事发生的。你又向来大胆……所以,我想着,说不得母亲这次,又让那位老大夫给他下了什么以防万一治好的药。”
    她抬起头,“但方才郑大夫没有诊出来,想来还没有开始吃。可我记得,那位老大夫还写了不少药方,说往后几年,要循循去吃,吃上三年,许还能有所希望——”
    “母亲,我就在想啊,那些药方里面,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折夫人的手就被她自己无意识掐得出了血。
    一滴掉落在地上,殷红得很。
    第70章 犹怜草木青(33)
    折绾的话音刚落, 刕鹤春就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已经铁青。
    他看看折绾,又看看岳母, 而后不可置信的道:“阿绾不说,我倒是还没有想到——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岳母,你怎么敢的!”
    即便是赵氏也觉得荒唐, “什么意思?你觉得鹤春发现病状之后还可能治好, 便叫了个大夫来又下药?老天爷, 怎么雷公电母不劈死你!”
    她连忙站起来, 因不敢叫管事婆子去取剩下的方子,只好亲自去, 道:“我这就把方子拿去给郑大夫瞧瞧!”
    ——她本是要让折绾去的, 但刚刚这话是折绾说出来的, 她斟酌一瞬, 还是决定自己去。
    折绾留下来比她有用。
    赵氏急匆匆的出门,英国公气得连连摇头。这哪里还用去拿方子, 只看折夫人刚刚还嚣张的气势如今颓然下去,便已经知晓真相了。
    他心中盛怒, 手拍着桌面, 低沉道:“折兄, 若是查出来……咱们是要对簿公堂么?”
    折大人脑门开始冒汗。他猛的扭头去看妻子。
    却见妻子从方才开始就没有说话。两人几十年的夫妻了,他哪里还看不出她的心思, 顿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手脚发软, 不敢再说任何话。
    刕鹤春见他们这般模样, 心里越发确信折绾所说是真,顿时怒不可遏, “岳母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难道就不怕我发现么?难道就不怕我发现之后要承受的罪过么?”
    折绾凉凉的道:“她七年前敢对你下药,七年后之后自然也可以。你七年前没有发现,七年后难道会发现?七年前她成功了,七年后也不觉得自己会失败。”
    “刕鹤春,母亲太恨你了。拼着全力,也要叫你这辈子绝了子嗣。”
    折大人对折绾不满起来,沉声道:“七丫头,不可枉自揣测。”
    折绾抬眸看他,见他一张嘴巴生得比嫡母还要凉薄至极,一张一合,都是自私自利,便轻笑了一句,“若是母亲没有做过,就不用怕。”
    英国公:“是这个道理。”
    他站起来,已经不愿意再说废话,“我之前不说,是想着给大家脸面。但你们要是还胡搅蛮缠,我也有别的办法肃清此事。”
    “怎么——真当我英国公府是吃素的?这事情无论是谁来说,都是我们家被害惨了。”
    他越说越气,“上百年的传承,倒是叫人把子嗣给折了去,实在是欺人太甚。”
    英国公:“折兄,不行就去陛下面前辩一辩吧,我这脸面也不要了。”
    折大人便立刻站了起来,“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亲家,我可是嫁了两个女儿过来,是诚心诚意与你家结三生之好的。”
    刕鹤春忍不住嘲讽道:“也别结三生之好了——岳父大人,如今一个不好,咱们两家便是三生永不结盟了。”
    折大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站在英国公府的地盘上,官职身份又低于英国公和刕鹤春,此事还站不住脚跟,怎么敢跟两人横?
    他进退两难,又见英国公渐渐没了耐心,狠了狠心,一转身,就要一巴掌又打在妻子的脸上。
    谁知道巴掌还没有落下去,折夫人就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眯起,冷笑道:“怎么,打出瘾来了?”
    折大郎着急的站在一侧,看看父亲,再看看母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劝哪个。
    折绾瞧见此,便又稳稳当当的靠在了椅子上。
    这出戏,依旧轮不到她唱。
    确实是轮不到她的。折夫人恨毒了的人不是她,而是刕鹤春。
    折夫人一把将折大人的手甩开,缓缓站起来,自上而下打量了丈夫一边,嗤然道:“你这个怂货,他们这般逼你两句,你就妥协了?”
    折大人着急道:“蠢货,到时候闹到陛下面前去,不仅是我,就连儿子的官途也没了——你就真的不为儿子考虑么?”
    他指着儿子,“你事事偏心,不将大郎放在心上,这才导致大郎媳妇对你生了怨怼之心,弃家里于不顾,将你告发。”
    他捶胸顿足,“蠢货啊蠢货,你既然对女婿有了怨怼,便不要做得如同亲生母亲一般,事事操心,让亲生的儿子寒心。好嘛,如今东窗事发,你女婿女婿不成,儿子儿子不顾——你可知道,咱们大郎天资本就不好,是用了多少汗水和笑脸才走到今天?你就要毁了他么!”
    折夫人神色晦涩不明。若不是顾及儿子,顾及孙子,顾及川哥儿,她此时万万不可能如此安静的认罪。
    大势已去,成王败寇,她没有什么可说的。
    她闭上眼睛,而后睁开眼睛之时,一巴掌就打在了折大人的脸上,“你这个糊涂东西,要不是你起了色心,将胡妈妈的女儿纳了,事情怎么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千辛万苦设下的好局面,倒是叫你这个老东西给破了。”
    这就是承认了。
    刕鹤春即便之前已经十足十的确定,还是惊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喃喃道:“阿琰知晓岳母如此对我么?”
    折夫人呸了一声,“你还有脸提阿琰!”
    “你当初求娶阿琰的时候说什么此生会对她好。你倒是说说,你若是对她好,她怎么可能会如此逝去?你若是对她好——她才逝去几天,你全家就开始商量着要给你娶新妇了?”
    她眼眶红起来,“你们知晓我当时听见这句话之后的心情么?你们知晓我抱着川哥儿日夜不歇想念阿琰的心情么?你们不知道,你们都在商量着娶新妇。”
    刕鹤春满腔愤怒在这两句反问中说不出话了。
    岳母没有说谎,即便他当时对这个事情大为反对,但也是知晓此事真实发生过的。
    没想到岳母竟然听见了。
    折夫人对他这一番作态嗤之以鼻,“刕鹤春,你在这里装什么深情——你如今不是又对你身边的那个言听计从了么?即便是一个于妈妈,你们都容不下,也要赶走了……”
    她的手慢慢的蜷缩起来,“我那日去看川哥儿,三个孩子打架,你母亲抱着升哥儿,你媳妇抱着莹姐儿,只有我的川哥儿,只有他没有人疼爱……”
    刕鹤春便不由自主的看向折绾,眼神中带着责备。折绾并不看他,也不出声,只是静静的看着嫡母。
    嫡母是个聪慧的人。周全的人。
    即便到了这时候,也不忘用长姐和川哥儿来做筏子,让刕鹤春远离自己。
    之前的她肯定是要辩解几句的,是要惶恐几天的,但如今她坐在这里,根本不用去辩解,惶恐,也能一语中的的击溃嫡母,她轻声开口,“是么?那你东窗事发,你以为川哥儿如今会好过么?”
    她笑了笑,“瞧瞧,母亲,你做了一件多么蠢的事情,还自以为骄傲呢。”
    蛇打七寸,折夫人顿时脸色难看起来,没了刚刚那股气势。
    折大人捂着脸,脸色不好看,“七丫头,她到底是你的母亲,你不好放肆。”
    折绾:“是啊,那就由父亲来说吧,想来父亲刚刚一番慷慨陈词,心里怕是已经有了决断。”
    折大人一噎,英国公沉脸,“事实清楚明了,不知道折兄如何看?”
    折大人哪里好说。他方才被妻子打了一巴掌,已经老脸尽失了。
    折大郎便站起来看向刕鹤春,鞠躬作揖道:“妹夫,妹夫。即便是我母亲糊涂,犯了错处,可妹夫,千看万看,只看我大妹妹一条命没了份上,看在母亲也是为了妹妹和川哥儿的份上,千万饶她一回。”
    刕鹤春大怒,“这怎可混为一谈?难道将来岳母又想起阿琰,还要叫我吃上几次毒药,我也要为了阿琰善罢甘休么?”
    他断然拒绝,“绝无可能。”
    折大郎就看向鲜少见面并不熟悉的七妹妹,犹豫一瞬,还是求饶道:“母亲是一时糊涂,爱女心切,七妹妹,我知晓你心里是有你大姐姐的,且看在她的面子上,就劝劝妹夫吧。”
    折绾岿然不动,轻柔道:“可大哥,母亲并不打算放过我。她是想着让我一直吃药去怀孕的。”
    “一个女子,若是一直没有生育,可不该去吃药么?直到我老去怕是才会摆脱吃药的命运。”
    “但大哥,母亲给刕鹤春下了药,我是怀不上的。”
    折大郎哑然。他头疼的道:“母亲也是……也是一时糊涂。”
    折绾:“七年前是糊涂一时,七年之后呢?”
    刕鹤春一锤子锤在桌子上,“是处心积虑!是心肠歹毒!是胆大妄为!”
    他冷笑连连,“舅兄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我还愿意跟你们如此心平气和的在这里说岳母如何给我下药的事情,已经是耐着性子了,舅兄且得了好处便长些良心出来吧,不然……真以为我平日里对你敬重三分,就没有办法奈何你么?”
    他阴沉沉开口,“我当年替舅兄也是办过不少事情的。”
    折大郎说不出话了。
    他继而看向母亲,痛哭道:“母亲糊涂啊,再是心疼大妹妹,也不该犯下此等滔天大祸!”
    折夫人看着儿子如此,心痛如刀割,此时才算是有了些许眼泪,道:“大郎,这次确实是母亲对不住你。”
    但她并不后悔。唯一后悔的是对胡妈妈心软了三分,便铸就了如今的结局。
    她叹息,“时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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