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蓬没有蒙盖头,她同许语冰大大方方站在一个小小山寨的大厅里行婚礼,这厅里光线很好,因为我站在背光处,都能看见蓬蓬眼角弯弯的纹路,和她右脸的那个酒窝。

    画面一翻,蓬蓬有孕了,她走路很缓慢,这初春的天气,地上还有积雪刚刚融化的冰水窝子,她抬脚迈过去,我正要上前去扶她,“小心!”可她身边已经有一双手伸过来了,如今她婢女成群,锦衣玉食,又哪里需要我这个旁的人去扶她。

    蓬蓬分娩在初夏的一个傍晚,她家里的丫头婆子们咿呀成群,“快,给夫人烧水”,“去寻老爷,老爷在京城看账”,“接生的婆子呢,赶快过来,再不来,揭了她的皮!”

    许家真是熙攘啊,蓬蓬躺在锦绣堆积的床上,面色既白且青,我在她床前看着,想握握她的手,却被几个叽喳的老妈子挡着,接近不得。

    蓬蓬的阵痛持续了很久,产婆都累的没有力气,可蓬蓬的孩子还没生下来,见她脱力的样子,我心如刀绞。

    谢天谢地,孩子终于生了,是个小丫头,蓬蓬一直半睁着眼睛,我想问问她:“蓬蓬,孩子叫甚么名字?”

    笑容还挂在我脸上,我转念一想,不对,这不是我和蓬蓬的孩子。

    又过两三年,蓬蓬的孩子已经初见皮相,我在院子里头看着,那孩子怎么生的像我,一双眼睛桃花带光,蓬蓬抱她,“许离兰,你给我老实点......”

    离兰,是啊,这孩子叫离兰。蓬蓬,你是不是只想永远的离开我?

    离兰五岁时,许家家主纳了个妾,原因很简单,蓬蓬不能再生了。蓬蓬当年落过一个孩子,生离兰的时候,亦是艰险,杨半仙来看过,说她不能再生了。

    许语冰纳妾,蓬蓬很平静,她穿了一件罗兰紫的缂丝坎子接受那小妾的敬茶,那小妾也不美丽,更算不上妖娆,只是平平常常的,言语也很恭敬,叫蓬蓬,“夫人。”

    半年之后,那小妾有了身孕,蓬蓬也不对她好,也不亏待她,只是赏她很多钱,让她自己买东西吃。

    我看着好笑,这就是我的蓬蓬,没心没肺的,这许家的大院里,哪里能让一个小妾出去自己买东西吃。给她太多的钱财,无非只会激起一个女人的贪婪*而已。

    又过四个月,那小妾生了一个儿子,蓬蓬带着离兰去看她,她们母女刚刚靠近,那小妾就似受惊一般坐起来,双手搂着自己儿子,就好比见了甚么毒蛇猛兽。

    离兰水汪汪的眼珠子看着蓬蓬,说:“母亲,我们回去吧......”

    出了小妾的院子,蓬蓬没有说话,离兰问她:“母亲,您是不是不高兴了?”

    孩子漂亮的眼睛望着蓬蓬,她的目光穿过蓬蓬的身体,似又看到了我,她说:“母亲,我觉得我还有一位父亲......”

    小姑娘童言童语,蓬蓬摸她脑袋,“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见了一个人,他一直在母亲身后站着,离兰觉得,他和离兰长得一模一样!”

    听了孩子的话,蓬蓬立即转过身,我就在她身后,可她从来都看不见我。我笑望着离兰,这孩子却突然改了口气,她说:“爹爹,你是不是后悔了,你当年为甚么要抛弃兰儿和母亲?”

    爹爹?这孩子叫我爹爹?

    我心跳的厉害,蓬蓬微微笑,她牵了孩子的手,“你爹爹快要回来,你要听话......”

    蓬蓬脸上时常微笑,我知道她是对着孩子笑,她不希望孩子知道太多事情,不希望孩子见证她的不愉快。可是,这孩子......

    晚间的时候,蓬蓬去梳洗,离兰用一根碧玉簪敲打桌面,“嘿,你是我爹爹吗?”

    玉是上好的羊脂玉,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养得娇惯,拿这样的物件玩耍糟蹋,我不理她,她说:“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是。”

    “爹爹,我觉得母亲不开心,不如你带她和离兰走吧?”

    我蹙着眉头,走,走去哪里?

    孩子指着铜镜,“爹爹,你来同离兰一起照镜子,看看咱们是不是很像?”

    我笑了笑,自然是很像,她的一双眼睛,里头也是桃花源。

    蓬蓬湿着头发出来,“兰儿,你在同谁说话?”

    ......

    我逆着时光,躲在崔蓬蓬身后七年,这七年,她过得很好。

    许语冰与她鲜少争吵,他对她很好,珍珠宝石,钱财器物,没一样是拦着蓬蓬的手的,凡人夫妻,最上乘说,也不过如此了。我自认换做我来,也无非是做到如此地步。

    既然如此,那我还执念甚么,蓬蓬有了归宿,有了离兰,我也该回到我的人生了。

    ......

    风儿卷起碧玉窗,许语冰从外头进来,蓬蓬对他笑,“回来了?”

    男人也笑,伸手抱了蓬蓬一下,我扭头要走,那头离兰说:“爹爹,你别走!”

    我只得转过身来,蓬蓬叱孩子:“又在胡说甚么?”

    离兰抿嘴,“我在同我爹爹说话。”

    许语冰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笑看蓬蓬,“崔蓬蓬,你就是这样教女儿的?”

    这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我也用过,不过那时候我是崔蓬蓬的先生,我这样看她,大抵是因为她顽劣,并且屡教不改。

    今日的许语冰这样看她,我觉得崔蓬蓬应该会瞪回去,然后撒个娇,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蓬蓬没有,她似没甚么精神的样子,并不与许语冰打机锋,也不撒娇扮痴,根本不哄一哄男人。她说:“我今日去看了那孩子,想来是她与你告状了吧?”

    许语冰笑,“你又没做甚么坏事,她为何要告状?”

    蓬蓬低头笑,她说:“许语冰,我崔蓬蓬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她懂的东西,我都懂!许语冰,我是不稀罕与你们计较那许多,她生了你许家长子,是功臣。但她不要打离兰的主意,我会掐死她的。”

    蓬蓬的语气又轻下来了,“语冰,我预备回龙门去住几日,带着离兰过去......”

    许语冰瞥她,“崔蓬蓬,你若是因为我吃醋,我很高兴,因为一个女人心胸狭隘,说明她在乎你。可你是吗?”

    离兰在床上坐着,我想劝几句,不要当着孩子的面争吵。我才想去碰碰蓬蓬,那头许语冰就转过身去了,“七年了,你嫁给我七年,你还是那个样子,心是石头,捂不化的。”

    男人关门出去了,蓬蓬坐下来,她将孩子搂在怀里,说:“母亲带你回去上坟,母亲先生的坟,当年他为了救母亲,被一把火烧死在龙门的一个山寨里了。”

    我眉头直跳,我死了,谁说我死了?

    那孩子指着我,“爹爹,你让母亲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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