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虽未窥得全貌,只瞧得桌上五六成的菜色,但这满屋子叫他都不由垂涎的香气已经让他眉头跳了跳。
    这时节满歙州城找找,平头百姓里多少人家置得出这样一桌菜来?
    旋即想想,也是,这是沈烈啊。原就有十二分的本事,旁的还罢,要弄点肉食,只要抽得出时间,又有何难?
    不过,这酒香?这酒香!竟是叫他这样一个老酒虫也未能分辨得是什么酒来。
    褚其昌差点儿脱口就问了,好在沈烈和陈大山已经迎了过来,既惊且喜,热情又不过分热络的一声褚大人叫他被酒香勾了的魂一下子收了回来,记起了自己身份,也想起此番过来的正事。
    褚其昌微微侧探的身形登时正了,视线也收了回来,一脸和煦的笑与沈烈道:“因公事往下边诸县走了六七日,未时方回,入衙里交接了一应事务,因记着你此前说会参加州学的入学考,寻了长史打听之下才知你们兄弟二人皆考上了州学,这不,赶在关城门前来相贺。”
    一面说着,一面就把手中提盒递给了沈烈。
    这人到了,还携了礼,并不算多相熟,沈烈哪里肯收,少不得一番辞谢,褚其昌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原是家里存的一些纸墨,这东西现在也不好买,你们兄弟二人既考上了州学,料想是用得上的,便不必推辞了。”
    这般说来,沈烈方谢过接下,又请了褚其昌入内:“寒舍简陋,褚大人莫见弃。”
    又招呼许文庆也一起进来。
    陈大山这是头一回听到沈烈这样带着点儿文味的说话,很是新奇,挑眉瞧了几眼。
    桑萝、周葛和沈安沈宁兄妹五个早已经随沈烈和陈大山离了桌,一是有客来坐着失礼,二则,这桌子其实也只坐得下八人,原就有九人了,这一来客,再怎么挤也挤不下了。
    没有叫客人站着的道理,自家人自是要先让的,便是今日同为客人的周葛也没真拿自己当什么客人,尤其褚其昌既是生客、尊客,也是外男,周葛早在沈烈和陈大山移开凳子迎出几步时就随着众人起身,往一旁站了,瞧着这架势,随时要帮着桑萝张罗换干净碗筷待客了。
    桑萝早在褚其昌进门时便不动声色将人打量了一回,见他下了衙仍是一身官服,官服下摆和脚上的皂靴上满是尘土,知他那句外出几日方回不假,偏头与一边的沈安兄妹几人低语一句,兄妹几个就把自己的碗筷都端了,不动声色撤到了后边灶台旁的长案上。
    周葛看了,紧忙跟上,桑萝也没说什么,时下里待客并不是说妇人一定要避开,相熟的人家,自是夫妇一起招待,但若是不相熟的男客,女眷可避可不避,全由自己。
    褚其昌是生客不说,还是官身,身上那一身官服都未换下,周葛哪里敢一桌吃饭,跟着沈安兄妹几个就迅速把自己碗筷一并撤了下去。
    褚其昌看着这一幕,也知自己心急,扰了沈家人贺宴了,实是也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人能办得出一席贺宴来的,颇不好意思,见里边两个年轻妇人,也不知哪一个是谁,又是个什么身份,只能含糊一句劝道:“诸位莫忙,我就是过来给沈老弟贺个喜,说几句话便走,这不请自到,倒是唐突了,扰了你们贺宴。”
    桑萝笑道:“尊客临门,蓬荜生辉,何言相扰?宴席刚开,褚大人若不见弃,不嫌我们蓬门荜户茶饭粗陋,还请上座。你们男人叙话,我带孩子们另置一席便是。”
    褚其昌听得一愣,他原只道沈烈在读书,今天知道原来兄弟两个都在读书,进得沈家,而后发现沈家还藏着一个?且短短两三句话间隐隐显出的学识和气度还在沈烈之上。
    若不是亲眼看过沈家人的户籍,实实在在登记着从前是祁阳县十里村人,褚其昌都要怀疑这一家人的出身了。
    蓬荜生辉。1
    褚其昌将这四个字在心中又咀嚼一遍,眼一抬,打量桑萝,眸光已是微微变了。
    好一个蓬荜生辉啊!
    他学识寥寥,比不得郑家林家,品鉴却还是会的,这当真不是书香世家教养出来的娘子吗?小山村里哪来的这般人物?
    别说,看桑萝含笑与他对视,褚其昌心下这一瞬间已经隐隐怀疑沈家人籍贯的真实性了。
    这份仪态和气度,哪怕是站在这简陋的夯土草房里,也叫人半分不敢低看,甚至是,仰望。
    褚其昌原是歙州本地人,论家世嘛,比不上郑家;论学识也比不起林家;论财富,那更是连王家一个指头都比不上。
    样样都不上不下,却能在新朝才立便谋得一个司户参军的职,固然有比他更有实力者如郑家观望不屑做这流水朝廷从八品小官的原因在,但其自身的本事也不容小视。
    此时他心里才动了那怀疑的念头,转瞬就意识到这年轻妇人是根本不加掩藏,也不惧他查。
    这至少说明一点,沈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
    他一眼扫过那一桌色香味俱佳,还未尝有人动筷的好饭菜,眼尖的发现有一样他根本不识得的食材,再看到未撤的两个碗里红色的酒液,想到今日还被刺史叫过去,笑与桑萝拱一拱手,“如此,褚某便厚颜叨扰了。”
    桑萝笑笑,侧身朝上座一比:“褚大人请。”
    ……
    陈大山已经看傻眼了。
    沈烈把手上的提篮交给沈安,轻轻撞了撞正发怔的陈大山,他才反应过来,堪堪将微张的嘴合上。
    见桑萝又取了两副碗筷过来,陈大山才回魂。
    这就是读书人啊?
    他从前见天听沈烈嘴里念念有词读些他听得晕晕乎乎的东西,初时还要拎着他一起读,他是一点儿也不理解那有什么好读的。这会儿才知道,原来读了书的人,说话居然是可以这么好听的。
    说不上来好听在哪,反正就好听。
    从前根本不知道读了书有哪里不一样,到今天才真的见识到。不是没区别,只是对着他们说话不需要那样而已,对上褚其昌,沈烈不一样了,桑萝更是和他从前认识的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明明人还是那个人,甚至衣裳发饰什么都没变过,可说话不一样,神情不一样,身姿仪态也微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沈烈要比起来那都还差得远。
    就是,从前一个桌上吃饭的人,嗖一下,身上的烟火气一下全没了,多了一身的……一身的……仙气?不不不,不是这形容,是静气?
    有静气这说法吗?
    陈大山不知道,反正那股子淡定从容的劲儿挺震得住人的。
    许文庆这也是头一回见到桑萝这一面,明明也没干嘛,就是说了那么几句话,真的,跟之前他们看习惯了的那个师娘不大一样,不,是很不一样。
    桑萝把其中一副碗筷送到褚其昌跟前,见许文庆还愣着,笑着提醒了一声,“文庆,坐啊。”
    许文庆啊一声:“好,多谢师娘。”
    她笑笑,将碗筷递过去,许文庆忙起身去接:“师娘,我自己来。”
    沈烈早在桑萝说话时就看了她一眼,大概猜出几分了,这会儿帮着褚其昌和许文庆倒酒,来得这样凑巧,这东西是藏不住的了,索性大大方方才是道理。
    褚其昌才听着许文庆管桑萝叫师娘,想起此前那些被沈烈带出来的山民,许多人管他叫沈师父,猜想桑萝是沈烈之妻了,正要问问沈烈和许文庆是师徒关系?就见沈烈给他倒了酒水,注意力一下就被引开了。
    “这是酒?怎是红色的?”
    沈烈笑道:“不知,从前帮过一人,人家送的一坛做谢礼,只说叫红酒,一直在老家屋后埋着呢,近来才挖了带过来的,今儿逢着喜事,特意开了封来尝尝,刚尝了一口,竟是不错,褚大人你来得正巧。”
    接话之顺滑,让刚把碗筷递给许文庆的桑萝嘴角不由得就往上微翘了翘。
    观他应对,也没什么不放心了,让沈烈好生招待,与褚其昌打了声招呼,便就转身往橱柜那边去了。
    褚其昌这突然到来,周葛这个客人和几个小的,一桌子的好菜愣是一口都没吃上,再整一桌是不成了,时间上不允许,她也不想折腾得太累,但晚饭总不能叫人回去吃,也不能太对付,所以还得备些东西。
    好在冷吃兔今儿做了十几斤,因为天极冷,素毛肚也多拌了不少,备着明儿的量呢,桑萝各盛了一大盘端着送到了沈宁屋里,唤了沈宁拿了几个简单易炒的菜,量了些米就转往旁边小金家去了,正好那边有灶屋,也有大桌,她们七人凑个一桌也是不错,不消两刻钟也能开饭。
    看沈铁怏怏的,桑萝笑道:“那葡萄干米粑大嫂明儿再给你做,一大盘,管你吃个够。”
    沈银沈铁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活了起来,再看到满满一大盘冷吃兔、一大盘素毛肚,乐呵得不得了,少了鱼和鸡嘛,没关系,有冷吃兔和素毛肚!大嫂明天还给他做葡萄干米粑!
    刚才东西一口没吃到的失落一下子就全消了。兄弟俩乐颠颠帮着端碗,端了自己的,还帮着端他们大嫂的,因为碗里装了红酒和蜜水。
    周葛也帮着沈宁拿了不少东西,离得沈家一小段了,这才敢呼一口气,道:“阿萝你可真敢说话呀,我瞧着那官服就连呼吸都不敢重,吓死了。”
    桑萝笑:“那一身官服能吃人不成?”
    不是她敢说,是不得不说。
    褚其昌来得太巧了,已经倒了出来的红酒和那满屋的酒香根本没处藏去,她也不清楚褚其昌其人如何,只能若隐若藏抛出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来,至少先把人震住,可喜是沈烈配合打得极好,后边如何,静观其变了。
    当然,她看那褚其昌,为人精明,却无奸恶之相,应是无事。
    沈金心思倒没在吃上,他等周葛和大嫂说话的间隙才问:“大嫂,考上州学很厉害吗?官爷也要来贺?”
    桑萝还没说话,沈安已经摇头:“只是个准许读书的考试吧?”
    他没觉得哪厉害。
    桑萝点头:“没错,只是能读书而已,考个州学还不至于让一位官员登门来贺,这位褚大人来想是另有事情找你们大哥,祝贺才是顺带的。”
    歙州缺人,桑萝想起褚其昌青色官袍下摆的泥污,歙州之下各县情况怕是比之歙州还要差得多。
    ……
    沈家灶屋里。
    褚其昌就着烛火瞧那酒液,色泽似珍宝斋的红宝石,如今酒碗在手,端得近了,那酒香味越发浓郁,没忍住藏了一口,入口……他微合了眼,酒味和涩味在口腔里交织出一种奇妙的平衡,极其甘醇。
    “好酒!”
    “好酒!”后一声是许文庆的,这厮虽则才十七,且避进山时不过十五,但早早就偷尝过酒味了,只哪里喝过这样奇特的酒,双眼发亮瞧着沈烈:“师父,您当初怎没问问这酒哪里有卖去?这等好酒只得这一坛,喝完再往哪里找。”
    小小年纪,还挺有酒鬼潜质。
    沈烈笑道:“我得这酒时才几岁?哪会喝酒,更别说打听了,行了,有缘一尝便罢,现在多少人饭都吃不起,哪还惦记着酒。”
    褚其昌瞧沈烈一眼,只笑一笑,没追问,倒是举箸挟一块酱干,问沈烈:“这是何物?”
    沈烈:“酱干,我们祁阳县集上就有卖的东西。”
    褚其昌:“……这么说来祁阳倒是比歙州强,我在歙州从没见过这个。”
    陈大山笑笑:“是嘛,还成,咱们祁阳这东西不贵,几文钱能炒一盘。”
    但祁阳都没了,你们这哪里买来的?
    褚其昌也不说穿,又挟起一片薯蓣,眯着眼瞧了好一会儿:“这是东福楼做药膳的薯蓣?”
    不怪他瞧好一会儿,东福楼这东西是炖汤用的。
    许文庆笑:“山里挖的,不过我们现在也有种。”
    一句话让褚其昌背脊都直了三分:“这东西能自己种?”
    挟起素毛肚,得,又是他不认识的,褚其昌觉得哪里不太对,好似是反了,这一桌人,他才更像是山沟里出来的那个。
    等从盛着鱼汤那盆里看到郑家最引以为豪的黎祁,每每设宴必有的黎祁,在歙州地界郑家的标志之一的黎祁时,褚其昌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再看沈烈时神情都不对了。
    想起今日回来汇报底下各县情况时刺史大人还特意问到大兴庄的情况,他当时答得那叫一个利索,户籍都不需翻,张口就道:除了许家魏家,其余人家都是祁阳县十里村村民。
    褚其昌欲哭无泪:“沈老弟,你与为兄说句实话,你们真是十里村的?祁阳县十里村?”
    都为兄了。
    陈大山一口酒含在嘴里,差点呛到。
    作者有话说:
    1蓬荜生辉出自元·秦简夫《剪发待宾》。可以理解为是在架空的时间线里还没有这个词,所以褚其昌会是那样的反应。
    第224章 乡民?
    沈烈说如假包换,褚其昌信吗?
    压根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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