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黛的笑容凝住,谨慎又平静地说道:“做下人的,不能随意议论主子。”

    “如此,”成青云也觉得自己唐突冒昧,只好默不作声,不再多言。

    快到午时,南行止才上朝回府。

    换了一身常服之后,与成青云一同用午膳。

    侍女将几道菜色摆好,布置好了碗筷,忽而见绿黛走了进来。

    “世子,王妃送了几道菜过来,让世子与先生一同享用。”绿黛说道。

    南行止点点头,“端进来吧。”

    绿黛立即吩咐几个侍女,一一将菜肴端了进来,原本不算拥挤的桌上,顿时变得琳琅满目,香气四溢,令人垂涎三尺。

    “替我谢母妃,改日我陪她一同用餐。”南行止对领头的侍女说道。

    那侍女谢过之后,带着几个小侍女逶迤的离开。成青云屏住的呼吸端正的身体缓缓放松,“王妃为何要送菜过来?”

    南行止若无其事,拿起筷子吃菜,“原本我今日该去陪她用膳的,只是你在,便只好陪你了。”

    成青云蓦地呆住,一时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世子,你还是去陪王妃吧,我自己一个人吃就好。”

    “母妃既然已经把菜送过来了,你就该尝尝她的心意,”南行止意味深长却又满足地一笑,“也许是你上次陪母妃吃饭,母妃察觉你拘谨又不自在,所以便不好打扰你,让你吃得舒心些。”他指了指桌上的一道菜,“上次你多吃了些清蒸鲤鱼,母妃以为你喜欢,这次还让人做了一道。”

    那道清蒸鲤鱼,刀工绝妙,清淡却不寡味,香淡的口味令人回味,鱼肉鲜嫩酥软,清香的汤汁很是入味。那次与王妃一起用饭时,不过是因为这道清蒸鲤鱼离自己近些,她不好意思伸手去夹离得很远的菜,所以就多吃了些鲤鱼。

    不想王妃体察入微,以为她喜欢清蒸鲤鱼,又特意让人为她做了一道。

    她抽了抽鼻子,夹了瓣鱼肉放进嘴里,轻声说道:“王妃真好。”

    南行止停了停筷子,抬头看着她,见她微微低着头,轻垂的睫毛微微颤抖,在眼下覆上淡淡湿润的阴翳。

    他的心微微一蹙,似被无形的手紧紧拽住了般,竟鬼使神差地放下筷子,伸手拂过她的眼睛,将她眼下淡淡的湿润拭去。

    她明显扼住,惊怔木讷地看着他,一扫方才对王妃的感动与熨帖,漆黑明澈的双眸空茫地看着他,还带着狐疑与错愕。

    南行止也稍稍一愣,随后自然而然地放下手,重新拿起筷子,为她夹了一瓣鱼肉,说道:“若是觉得我母妃好,不如……不如今后都陪着我母妃吧。”

    第99章 验毒查尸

    厅内朱红雕栏的门框,框着坐在桌边的成青云与南行止。

    成青云低下头,仔细回味南行止的话,又失落地叹气。或许这些年她常年没有母亲照顾,下意识里,也希望自己如平常女儿一样,有父亲疼爱,有母亲呵护。

    这微不足道的心愿,在她五岁那年,在那个料峭严寒的冬天,已经再不能实现了。

    瑞亲王王妃是难得对她好的人,从年纪上,也与她的母亲年龄相当,或许是天性,或许是期许,她总有将王妃当做母亲的错觉。

    但她不过是个平凡的人,如今更是冒着欺君大罪的危险在朝为官,如何能常常陪伴王妃左右?

    故而她将南行止的话当做一句体贴的安慰,并不曾放在心上。

    两人用过饭,便上了马车去刑部。

    刑部如今正缺人手,少了刑部侍郎钟子誉,主事和郎中以及刑部尚书的事情便变得繁重起来。原本刑部与大理寺的许多职责划分得并不明朗,南行止特意从大理寺调了人手过来帮忙。

    刑部尚书倒是上书过皇帝,希望选出继任刑部侍郎的人选,可如今能担任刑部侍郎一任的人,放眼朝中,论品级论成就,竟找不出来。刑狱之事,关乎人命,莫大于天,不敢懈怠,故而宁可将其位空缺,也绝不再选一个如钟子誉那样的人了。

    到了刑部,几个人被刑部尚书指挥得来来往往,车轱辘般不停的转动。

    见到南行止到了,众人方才停下手中的活儿,纷纷向南行止见礼。

    南行止让众人免礼,让刑部尚书前来汇报昨日对蒋府火灾现场的勘查情况。

    刑部尚书将一块烧得发黑周身是黑末的铜块交给南行止。

    南行止用手绢拖着,淡淡地看了一眼。成青云蹙了蹙眉,只隐约看见那烧黑的铜牌之上,模糊地镌刻着“蒋府”两个字。

    “世子,这是在昨晚那具烧焦的尸体身边发现的。这铜牌当时被烧毁的狼藉杂物盖住了,并没有被及时发现。”

    南行止说:“这是蒋府的腰牌。”

    “是,”刑部尚书点头,“这便可以确认这尸体的身份了,不是别人,正是蒋尚书的贴身侍从——朱吉!”

    “朱吉?”成青云说道:“蒋尚书不是说,朱吉称病回家养病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蒋府之中?”

    刑部尚书看了她一眼,对她质问的态度有些不悦,但顾忌南行止在场,他依旧说道:“此事,恐怕还得去问问蒋尚书。”

    若朱吉的确是称病在家,那么朱吉突然出现在蒋府,又被人杀害之后纵火烧毁,此事另当别论。

    但若是朱吉并没有生病,也没有回家养病,那么……蒋尚书或许是在说谎!

    成青云看了看南行止,南行止与她无声对视一眼,随后对刑部尚书说道:“此事不急,先暗中查看。”

    刑部尚书立即点头,也明白此事不宜与蒋尚书相抗,毕竟蒋洵身后的势力也不简单。而一个小小的下人被烧死,根本就不足一提。

    南行止将那块铜牌放回证物箱子之中,起身带着成青云往停尸房走。

    “停尸房中可放了冰块?”南行止问道。

    “不曾,”刑部尚书亦步亦趋地跟上,“如今冰块很是难得,库存的冰块,已经不够了。”

    “这几日秋伏天,天气会很炎热,你自己注意些,别让尸体变坏。”南行止说道。

    “是,”刑部尚书应声。

    三人一同往下走,停尸房之中并不通风,天气炎热起来,底下通道变得闷热。成青云不由得蹙眉,这样闷热的环境,也不知道那尸体还能停放多久。恐怕得需要及时验尸完毕才好。

    南行止让人从卫宅之中取来了她放验尸工具的匣子,她将匣子挂在肩上,在进入停尸房之前,停在门口。

    刑部尚书已经准备好浸过黄莲水的面巾,分别给南行止与成青云。他也知道成青云验尸的习惯,并不会点苍术,所以便没准备。

    成青云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尸臭气息令人作呕,就算有黄莲清苦的气息也阻挡不住。

    刑部尚书屏着呼吸站在门口,本不想进去,却见南行止蒙上面巾,面不改色地进了停尸房,取过墙上的灯盏,为成青云照亮。

    刑部尚书一声哀叹,又是惊讶又是无奈,只好跟了进去。

    尸体被一张白布覆盖着,成青云放下匣子,慢慢地将白布掀开,露出那具僵硬漆黑的尸体。这具尸体扭曲蜷缩,似乎还能想象得出它被火烧时慢慢被烘干烤焦的过程。

    南行止将灯盏放在尸体旁,成青云俯身,从匣子中拿出一块薄薄的银片,来之前,这银片已经用皂角水洗过。她谨慎缓慢地将银片放入尸体口中。

    刑部尚书微微惊住,想要说话,却怕吸入尸臭气,便只能屏着呼吸,静默地看着。

    闪烁的灯光静谧而微弱,只堪堪照亮这具尸体一隅,晦暗的停尸房光线昏暗,模糊的黑影峭楞嶙峋,犹如悄无声息地鬼魅。

    一时死寂无声,躺在地上漆黑的尸体也变得狰狞恐惧起来,阴森诡异。

    片刻之后,成青云才小心翼翼地取出尸体口中的银片,就着灯盏,明显看到银片边缘发黑。

    这是仵作和捕快等都常用的验毒方法,若是没有银片,也可将糯米和米饭揉在一起,加上鸡蛋,揉成团,放入死者口中或者幽门之中,等待片刻之后,将米饭团取出,若是米饭团发臭,则说明死者中毒而死。

    但米饭团验毒的方法并不太准确,故而成青云很少用。

    刑部尚书见那银片发黑,惊讶又错愕,他凑近了仔细查看那银片,蒙着声音,说道:“这朱吉是被人毒死的?当时下官检查他的口鼻时,并不曾发现他口鼻之中吸入烟尘和碳末。又让仵作检查了他全身的伤情,由于他皮肤已经烧得溃烂不堪,无法判定是否受过外伤,故而……”

    成青云将银片放好,说道:“若是无法从尸体表面判定死者是否受过伤,还可以验骨。”她戴上鹿皮手套,握住那又细又焦黑的尸体手臂,从上臂摸到手腕,说道:“有经验的仵作,肯定能通过摸骨的方法查出死者骨骼的损伤,我想,刑部的仵作,没有这样验过吧?”

    刑部尚书移开脸,目光闪烁,说道:“这尸体已经烧得这样了……”

    “所以仵作就不想碰了?”成青云声音不由得沉下去,“虽说验尸是脏活,而且世人大多将仵作看成贱役,但是验尸关乎刑狱和死者的性命,若是验尸不准,不精,不全,便会导致案情错判,错判案子,不但刑狱官的乌纱帽难保,也让死者白白蒙冤而死,更会让真凶逍遥法外。”她声音平淡,可如磐石一般冷硬,“尚书大人,刑部的仵作这样粗心,根本就不能胜任仵作一职,还是尽早换一个更专业的。”

    刑部尚书眉头紧蹙,只暗恨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成青云安静下来,开始为尸体摸骨,其实对于这样的尸体,除了摸骨验骨之外,便是煮骨剥肉,将死者的骨头全部暴露出来,如此才能更好的检验骨头的情况。但是如今不能煮骨剥肉,只能用手触摸了。

    她从头颅开始,轻轻地摸索而下,仿佛在为尸体做按摩一般,精准熟练的摸准每个骨骼的关节转折,摸索检查每块骨头是否完好,是否受损。

    她一边摸,一边说道:“头颅完好,没有破裂,没有坍塌,颅骨完整,初看未见受损。”

    “咽喉喉骨、颈椎、枕骨、面骨完整,说明死者没有被人用力掐过或者扼过咽喉,即使掐过扼过,也不曾伤到骨头。”

    她的声音如风,轻柔划过耳畔,不见丝毫起伏,仿佛在叙述着一件再平淡不过的事情。

    南行止看着她的背影,还有那双纤细的,在尸体之上游走的双手,眼眸深邃,沉如深渊,却极为平静,带着揣摩、探究、审慎地看着她,眼底深处,氤氲着兴味。那幽深的眼神,如霁月风光,消融冰雪。

    刑部尚书大气都不敢出,怔愣一瞬之后,机械地拿出纸笔,快速地将成青云所说的全部记录下来。他为官多年,判过无数的大案小案,这么些年,甚至周旋于各朝党之间,游刃有余,得心应手,却仿佛早已忘记当初初为秋官时那份赤热之心。

    更难得让他羞愧的,是他断案多年,从来没有亲自验过尸体,更很少看仵作验尸。

    世人将仵作当成贱役,就算是仵作自己,也不见得会将验尸一事当做案件的关键要事来做,可如今细细想来,这尸体之上的痕迹,也是断案不可或缺的线索。

    他在成青云淡漠的语音之中,低头记录着,心头却百感交集,一时抬头看看南行止,一时抬头看看成青云,片刻之后,终究是无声一叹,将成青云所说的每一字,一字不落的记录好。

    成青云的手渐渐顺着尸体往下,摸到肋骨,一根一根谨慎摸索查看,南行止见她快要碰到灯盏,只无声的将灯盏稍稍移开,并不曾打扰她。

    第100章 解剖尸体

    验骨还在继续,晦暗的停尸房中,时而扬起成青云平静的声音。

    半盏茶的光景之后,成青云将尸体能摸到的骨头,全部检查完毕。

    “死者身上的骨头没有任何损伤,或许在死之前,并没有遭到过重击。”她微微蹙眉,静默沉思。

    南行止垂眸看着她,并没有出言打断她的思索。

    “如此说来,这人是被毒死的。”刑部尚书放下笔和纸,“本朝对于毒物的管禁倒是十分严格,除了在野外能够找到的自然毒物,如蟾蜍、金蚕、钩吻等,其余需要提炼或者处理的毒药,都有购买的限制。而且,购买有毒的药物,需到药铺购买,且必须登记购买人的信息,购买的量等……”

    成青云点点头,“若是能查出他所中的是何种毒,再查看京城之中各药房的购买记录,便能查到线索。”

    “可是……这毒药都被他吃下去了,要如何才能知晓他是中了何种毒?”刑部尚书顿时犯难。

    成青云深深地看了南行止一眼,摸了摸放在地上的匣子。

    南行止瞧了刑部尚书一眼,说道:“尚书大人,辛苦你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成员外郎就好。你去准备些茶点吧,正好我也饿了,等验完尸之后,我和成员外郎也好吃些垫垫肚子。”

    刑部尚书心头一哽,古怪地看着他和成青云。

    这看了如此恶心的尸体之后,竟然还能坦然吃东西的,除了这个成青云之外,还能有谁?

    世子吩咐,不敢怠慢,他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出这恶臭的停尸房。拱手告辞之后,这就去让人准备茶点。

    成青云将停尸房房门关好,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弯了弯,“世子,其实验了尸体之后,我也会恶心反胃的,待会儿的茶点,不如你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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