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这一家三口的经历复原之后,韩盈得出了她最不想得出的结论。
    牛女父亲执着将她卖掉的选择,的确是牛女最好的活路!
    这样的现实,太让人沉重了。
    韩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等了一会儿的牛女父亲看韩盈没有要买下她的意思,默默的转身要走。
    他刚动,站在不远处,一直注意这边动静的女商左仪突然出声:
    “你这老畜,净会骗人,一个不能生的女奴,在亭市不过五千钱,你倒好,直接敢要八千钱,怎么,拿月女当肥羊宰啊!”
    骂声来的爽利,韩盈不由得扭头向那人看去,出声的女人正向自己这边走来,她穿着方便行走干活的襦衣和短裤,看不出穷富,不过面孔暴露出几分细节,虽然已经有了眼角纹,但她的皮肤白泽光滑,不是富裕人家,根本养不出这样的脸来。
    联想此地住的人是什么职业,韩盈心里就有底了,不过,她还是拱手问道:
    “不知您是?”
    左仪见韩盈对她感兴趣,立刻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妾身姓左,名仪,”紧接着,她又道:
    “妾是个贩丝和布绸的女商,听说隆亭来个能给人治病的神医,便想来见识一番,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骗子,您可要小心被骗啊。”
    左仪的态度很热情,但她这么议论一个人价格的感觉令人很不适,韩盈看周围人没有任何反应,略微沉默了下,问道:
    “原来是左商,在下正好想请教一下,这奴隶的售价,怎么还差出这么多?”
    问这个,自然是韩盈起了把牛女买下来的主意。
    难听点说,在如今人可以被贩卖的时代,人的一切都可以被量化的,劳动能力,拥有的技能,年龄,乃至是否能够生育,都代表着价值的高低,老人要比年轻人便宜,会写字的人要比不会写字的人贵……可这是在正常的计算范围,韩盈刚刚想到的,是另外一种。
    在隆亭的人市,还只看劳动能力和技能,但其它地方呢?若是有什么变态因为牛女的异常而买下她,那她会遭受什么?
    发达的现代网络能够让韩盈看到更多的人性之恶,她实在是不想看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人生就这么毁了,反正她现在正缺个成人护着,牛女这么高壮,保护自己不是很合适吗?
    至于回村会不会出现风言风语,她身边的人,谁敢!
    左仪也看出了韩盈想要买下牛女的打算,那老畜十多天前就在人市卖牛女,对她这种要下亭收丝绸的女商来说,买这么一个健壮的女奴做为来往贩货的守卫,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可惜牛女身上伤太重,中意她的左仪很担心买回去没几天人就死了,于是放弃了把她买下来打算,没想到月女这么轻松的就能治好,甚至还看上了她,这让左仪心里有些遗憾,但本来就不打算买的牛女,换来一个和神医相交的几会,这简直是太值了!
    这么想着,左仪脸上挂着笑容,她热情的说道:
    “是很多,亭里的人市本来就没多少买家,大多是将人买了,转手再卖给县里的贵人,可贵人要的都是小童,压根看不上这么大的,而乡内的人家奴仆都是满的,甚少出来采买,就算是买女奴,也得要能生育的。”
    人□□易虽然合法,但有很多灰色地带,在隆亭内的左仪说的很含糊,她没有直接说出原因,而是突然说了一个牛蹄不对马嘴的内容:
    “要知道,这奴仆可是要交两倍人头税的!”
    受限于对这方面的不熟悉,韩盈想了一圈才明白她的暗示。
    隐户。
    汉朝建国还不算太久,地主没有多少田,不仅田不够养活太多奴隶,使用奴隶的赋税对他们来说也是负担,那最好的方式,就是明面上养一两对奴隶,待他们生了孩子,不给孩子或者少量的给其中一两个孩子登记缴税,剩下的隐藏起来,这样,就给自己省下很大一大笔钱。
    而牛女没有这种隐藏的附加价值,甚至她还是作为良家子的平民在亭市上卖出去的,要被市吏记载下来,向购买她的主人收两倍人头税的!
    如此一来,谁还会买她呢?
    韩盈无法做出任何评价,倒是左仪把无人购买牛女的现状说完之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压价:
    “看她这体格,恐怕比男人还要能吃,得给她交二倍人头税不说,她还不能生,吃的又多,这价格,顶天了也就四千钱!”
    左仪一刀砍下去一千钱,能听进去的牛女毫无反应,倒是被砍价的牛女父亲没恼羞成怒,也没有嚷嚷着抬价,而是看看左仪再看看韩盈,突然来了句:
    “那,四千钱,月女您买吗?”
    好家伙!
    这变故让左仪立刻说不出话来了,哪有他这样做生意的?
    看他这么不会回价的意思,自己刚才还是砍少了,得把价砍到两千的,失策啊!
    左仪正在懊悔时候,牛女父亲则是对着韩盈恳求道:“她吃的多,可真的很能干活,要是她偷懒,您就打她,不过平时就别打了,行吗?”
    这话一出,韩盈立刻明白了牛女父亲为什么不讲价的原因,不过是想让自己女儿能找个好主家,以后日子不要过的太惨而已。
    “罢了。”看着牛女父亲渴求的眼神,韩盈实在是不想在继续压价了,她直接说道:“就这些吧,我——”
    刚说,韩盈就尴尬的发现,自己出行压根就没带多少钱,四千钱的实物有,四千钱的现金是半点拿不出来啊!
    正当她想着要怎么回家拿的时候,看她犹豫的左仪找到了继续相交的机会,她立刻说道:
    “我听您是义诊而来,肯定没带多少钱出门,正好,我来隆亭收丝,多带了些钱,您要是不嫌弃,我正好给您垫上!”
    “这就不用了。”韩盈笑着拒绝,这哪里是欠钱,分明是欠人情,以后难还着呢!
    “明日我让大哥驱车回家,不消两天就能带来。”
    可这两天的时间,牛女父亲却根本等不了,他直接摇头:“不行,就今天,明天收税的就来了,交不上全家就完了!”
    这事情也太凑巧,等等。
    韩盈这才明白为什么牛女明明还没有致死的迹象,这对父母还疯了一样闯隆亭求自己治病,上了药之后又急着把她卖出去,原来是收税的明天要上门!
    看这对夫妇的老态,家里怎么还得再有个两个成年儿子,四五个小孩,正常收税加起来都得七八百钱,要是看到牛女在家,岂不是直接翻个两三倍?
    这可真是不让人活了。
    而此刻左仪脸上的笑容则是更深了些:
    “这可真不巧,要不这样,我先拿出来钱垫上,等月女您兄长后天拿回来再还我,如何?”
    第83章 推给神学
    除了答应,还能怎么办?
    乡里收税的那些人不是这里的亭吏,那些人不认识她,而韩盈认识的又太往上,这么尴尬的情况下要想请对方宽限,那得请着夏亭长一起去说情,麻烦不说,搭着人情还得搭钱,可这还是她能去的代价,真正糟糕的是她明天要义诊,连时间都抽不出来,压根就去不了村里给他说情!
    放现代不过是一个电话然后手机转账的事,在如今能把人麻烦死,真是头疼。
    韩盈没有叹气,她打起精神,笑着说道:“那就多谢左商了!”
    “不过是举手的事情,哪里称得上谢!”左仪连连摆手,看韩盈脸上有些疲倦的样子,她识趣的不再做多打扰,而是道:
    “我这些时日都在隆亭,月女若是有事,过来找我就是!”
    客套话,谁都会说,韩盈也笑着回了句:“好。”
    有人垫钱,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韩粟把夏亭长请了过来,由小吏清点过钱,确认无误之后,再在竹简上写下交易内容,一式三份,互相保存即可。
    夏亭长和吏目在,牛女母亲不敢哭的太大声,只能拼命捂着口鼻,也不知怎么的,开始克制不住的抽泣起来,待她拿到拿两枚细细的,决定女儿命运的竹简之后,扯出来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看着牛女,这位母亲哆嗦着嘴唇,最后只说出一句:
    “你以后要好好干活。”
    牛女低着头,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根本看不出她现在的表情。
    而牛女父亲则是背上了钱袋,默默的往外走。
    看丈夫离去,牛女母亲也跟了上去,她三步一回头,反复看着牛女,可直到离开,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左仪见事情结束,知趣的客套声就转身离开,她长年往返本县和乡下,走起路来极快,还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了牛女的父母。
    少有在和人议价上吃亏的左仪脚步不由的一顿,她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当初给你们九千钱都不卖,怎么看到月女,说个四千你们就卖了?”
    牛女父亲还背着钱袋,不算多重的铜钱,压得他腰弯得厉害,这样扎心的问题,他也没有发怒,而是很平静的回道:
    “月女看她是人,你看她不是。”说完,牛女父亲顿了一下,又道:“你不会护她,你也护不住她。”
    这话让左仪直接征在了原地。
    而另一边,韩盈送走了夏亭长,喊郑茂和周幺过来给牛女梳洗一番。
    说是梳洗,其实也不过是用梳子给她梳好头发盘起来,再拿麻布沾点水,将身上和脸上的那些泥灰擦一遍而已。
    刚擦完,她皮肤上的水分就干了,而韩盈这才看清楚她脸上的淤青,有打的,也有嘴边用力捏的指痕。
    这让韩盈想起来,以前曾经看到的内容,说当年的白人买黑人,和看牲畜一样,要看牙齿怎么样,牙齿越好,说明人越健康,活得越久。
    看起来,这样的手段四海通用,那,除了看牙,会不会连伤也看了呢?
    韩盈呼吸一滞,不敢继续再想。
    等给牛女梳洗完之后,郑茂看着脏衣服犯了难,正当她不知道要怎么办的时候,韩盈直接说道:
    “把韩粟前天洗的那套衣服过来给她穿吧,正好他明天回家拿钱,可以从家里再拿一套。”
    反正中间是开裆裤,男女混穿也没什么事儿。
    韩盈想的简单,可她这样的打算,立刻让郑茂和周幺对视起来。
    如今一件衣服能从大穿到小,中间兄弟姊妹轮着来,男女混穿不是事儿,可给一个买下来的奴隶穿韩粟那七八成新的衣服,含义就大了。
    不是月女心太善,没把买下来的牛女当奴隶,就是月女对她很看重!
    两个人来不及思考到底是哪个,可不管哪个,都代表她们不能把牛女当成奴隶看待。
    想到这里,这两人心里一凌,立刻打定主意,回去必须要给同亭的人说清楚,让她们注意着点!
    吏目给她们打扫出来三间房,按照安排,韩盈和韩粟,其余两队各一间。
    这样一来,就没有新来牛女住的地方,看着夕阳西下,再过一两个小时就要天黑的样子,韩盈把牛女带到自己房间,说道:
    “你今天跟着我休息,在草铺上,我兄长也会过来,不用担心,他和我一起睡榻上,听懂了的话,就点点头。”
    韩盈边说,边观察着牛女的状况。
    牛女的状态,和自己当初受刺激过重很像,都是拒绝和外界交流,不过她能感觉到疼,也能听到别人说话,只是大脑和身体都不想作出反应,所以呈现出了如此麻木的状态。
    韩盈不是心理医生,医学上隔科如隔山,在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的状态下,想要用语言开导,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好在,这个时代的人都很坚韧,牛女能活到现在,就代表她还是有求生本能,只要给她一个还算可以的环境,她就会努力的往外走。
    就像是现在,牛女虽然不说话,但她的身体是很放松的,直到听韩盈提韩粟之后,她的身体就猛然紧绷起来,当韩盈开始解释,她又慢慢放松了回去,在韩盈讲完,隔了四、五秒之后,她缓慢的点了点头。
    这也让韩盈松了口气。
    判断没错,人没废,能靠自己走出来!
    把人带进屋内,韩盈没有继续久呆,只是让郑茂把煮好的豆麦饭和酱豆拿过来,放在案几上,而后把空间留给了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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