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灰却是一进来就望着那金丝线雕花屏风右角挂着的一面镜子挪不开眼!

    元首清淡向那镜子瞟去一眼,“洗洗回来再看。”

    冬灰像个孩子惊奇地举起了手指着,“那,那是真的?”

    “这里头都是真的,就你最假,哪个小姑娘放纵成这样,你是个军人。”

    冬灰扭头就出门,“快去洗快去洗!”

    章程礼都笑起来,“这边。”领着她去洗漱了。

    再出来的孟冬灰,又是那个老实巴交的兵娃娃形象。只是因为头发是湿的,披在军装衬衣后头。

    唇彩啥的再无半点痕迹,元首好像这才看顺眼,

    冬灰进来就踮脚去够那个镜子,

    真“天瞎”着实美不胜收。质感更仆旧,更有沉淀感。

    元首起了身,一手还捏着书,抬手给她把镜子取了下来。

    冬灰坐在烤笼旁边照啊,

    元首怕她着凉,叫人进来给她吹干头发,

    阿姨手脚很轻,不影响她左照右照,也不影响她跟元首叽叽喳喳,

    她不安分的眼睛到处新奇地瞧,又不敢直接要这要那,就估摸着问,“那是玉玺么,”

    如今肯定不用这玩意儿了,

    “玺”,就是印章的意思,原字形写做“尔土”。玺在前秦时无论贵贱谁都可以用,始皇帝一统江湖后把这字没收了,并且规定只有自己的印章可以用玉的材质来做,改字形“尓玉”了。

    君权神授。抽象的王权必须通过具体的器物和仪式来展现。玉最初也是巫师装神弄鬼的道具,它是联络上天的媒介。秦始皇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代表上苍来管理人世,只有他可以单独与上面通话,玉就被他独占了。始皇帝的这个印章上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字体叫“鸟虫篆”,这种字体的笔画像飞鸟,国人认为鸟能上天,估计能见到天神……

    好吧,她已熟读《史记》,这些联想起来自是水到渠成。

    元首看一眼桌上放着的,“嗯。”竟也没避忌,又伸手拿起给了她。

    冬灰一手一面镜子,一手一枚玉玺,那个细细瞧,漫天幻想啊……

    头发吹干了,阿姨还细心地给她扎了起来,冬灰又恢复干净得像幼儿,也结实得像小天兵的模样。

    “最近都读了些什么书,”

    别看孟冬灰手里在把玩。心思可如临大敌。这是考上了。

    其实,她最近尽读直指人心的书去了,

    喜欢上了日式文字,

    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仿佛日本的庭院山水,比天朝本土,更好地继承了先秦汉唐的筋脉气血。

    川端康成的《千只鹤》,茶道大师的儿子睡了父亲临终前钟爱的女人以及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后来那个女人相思太苦,死了。那个妹妹相思太苦,走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志野陶茶碗,碎了。一百页出头的文章,孟冬灰读完时,天忽然阴下来,云飞雨落,文字在纸面上跳动,双手按上去,还是按不住。那句恶俗的宋词涌上心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冬灰抿抿唇,

    显然,他不想听你说读这些风花雪月的,

    还是走保守路线,

    “庄周、世说新语都在读。”

    元首点点头,“庄子可以。史记该读完了吧,怎么不接着读战国策。世说新语可以先放放。”

    一瞬,

    冬灰忽然明白,舅舅虽然不见她,却一直盯着她呢!

    元首的“指导意见”跟舅舅对她要求的思路且一致着呢!

    冬灰一下抬头,“我舅舅叫你这么说的?”

    元首不过轻抬一下眼,也实事求是就是,“我们这辈人想法都是这样的,子女读书该有个体统,乱读就乱性,乱性就会乱政。”

    冬灰撅了下嘴,小声,“我又不当皇帝。”

    “不当皇帝就能胡读书么,小孩子正是接受新知识、受养新心性的时候,像你今天这样无度放纵,长此以往。哪里来谈正气凝神,修身齐志。”

    冬灰灵慧,晓得今儿终还是自己玩到明面儿上了,惹他生了气。小姑娘咬嘴巴,也有一肚子苦楚。我要不是今天实在憋屈,至于露秉性给你们说三道四吗。

    她抬起头,模样憨吧,可嘴管不住,又开始讲大实话顶嘴,

    “你打压我舅舅,连瞿叔都不放过。他常年在海上漂,人干瘦干瘦,那样的极艰都没有逼垮他,一个六百万,把他逼垮了。真让人心寒。”

    “看看,这就是书读的根本不过脑子,事理、人情不究细因,感情用事。咳。”叹了口多无奈的气。

    冬灰把玉玺伸手放回桌子上,镜子还舍不得撒手,足以说明她堪想人间美乐,太沉重的,她没兴致。

    镜子又照啊照,

    元首看来也没心情再说她了,

    任她。

    一时,元首看书,

    她把玩镜子,

    倒也一切静好。

    只是没想,

    这次倒是哪儿也没把她送去,

    一住,竟在颐荔园住下了。

    不过,只住了一周,

    给她找了个大学问家,专门讲《庄子》《战国策》。好好受教。

    一周后,放回学校,

    再次“自生自灭”。

    ☆、4.82

    冬灰在颐荔园死板读书一周,殊不知,外头已经变了天。

    这天的真气象其实还是非常怡人的,难得冬日冷绝的京城会展现些石涛笔下的水墨风情来,如他所说: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只有我在……好意境,适合婚丧嫁娶。

    不错,少首的订婚礼如期在中柏礼堂举行。

    想当然,奢肃,声势浩大。半撇城都在喜气里。

    小步浅笑。少话,任人盘,叫坐哪儿坐哪儿,叫往哪条道走走哪条道,反正今儿铁定做个闲散王爷,专心看热闹得了。

    七哥看来也如此。唇角还有些淤青,问他怎么搞得,他说猫咬的,谁也问不出真由来。

    确实如此,

    那日彩排中柏礼堂外发生的炸景儿,被掩埋得结结实实。除了元首的皇威,少首也是下令封口。就算你属于少数亲眼目睹,少首和七帅如何狂追女孩儿,少首如何痛揍七帅,女孩儿如何激吻少首……心潮再难以平复,话,也不敢乱说。天上那家人的丑闻,妄议,就是自毁前程。

    于是,宫里下设一个“危机处理中心”不是白添的行政机构。在场人,一个一个谈话。这件事,如灰飞烟灭……

    “七哥,咱这个新三嫂得力啊,听说前儿就和四嫂一起去医院看望了瞿郦及夫人。”

    关漫擴了擴茶盏盖,“抚慰人心么,女人肯定更方便些。”垂目,喝了口茶。

    小步靠向椅背,刚要抻个拦腰,“那六百万到底谁替他还的……”

    “我。”

    关漫这一轻声可把小步惊着,懒腰也不抻了,手放下,扭头看他七哥,“你?!”

    关漫放下茶盏,睨他一眼,“就是我。”

    “六哥知道么?”

    “知道。”

    “那怎么不告诉我!”

    “这不告诉你了。”

    “不是,……你为什么要去还这笔钱呀!”

    关漫浅笑,意味深长,“这笔钱咱替他还了,可起大作用了……”

    “什么事,”听口气,小步也有所警觉,

    关漫不紧不慢稍起身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

    在小步听来……字字心惊呀!

    小步略低着头,谁也没见,其实眉心蹙得有多紧,“他,他真下定了这大的决心?”小步看来,都是那么的不可置信……

    关漫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腿,小步还是单纯,涉朝政少,所以一些事不早告诉他也是为他好,“稳住,这天就要变了,谁也怪不得。他自作孽不可活。总得防着他真胡来,六哥竭尽所能在挽局了。”

    原来六哥是因为这还没有来,并不是因着所说的“六嫂身有小恙”……

    忽的,

    这场订婚礼显得异常诡谲魑魍起来,小步内心也有些紧张,

    低着的头扭向他七哥看了一眼。声音不能再沉了,“他这么豁的出去,看来就是这场婚逼的,他是不是对冬灰还……”

    关漫手指扶着杯盏轻轻摩挲,冷淡得很,“别把什么事都往她身上引。他当了这么多年少首,等待,总有个极限。再说,只一个孟冬灰么,他身边的女人不少了……”

    小步一听,轻轻点点头,“也是,他这种喜新厌旧法,早把冬灰忘十万八千里了,”好像一想,确实这么回事,心情也放松些,慢慢抬起头,靠向椅背,神情返回清冷,“管他怎么闹,冬灰好好儿就好。”

    这时候,

    二哥和四哥一同也来了,

    叫人注意的是。还有一位陌生面孔,

    陆军制服,肩章一颗银鹰,上校军衔。

    纷纷起身,向长空和霜晨示礼。

    一行人最终还是来到关漫这桌儿,龙子们都被安排在了这一桌。女眷都在右起第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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