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近古稀,头发和胡须都已发白,但健硕的身躯和锐利的眼神都不?像是一个到了暮年的老人。
    此刻,他正冷冷地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评估,仿若在衡量她身上的利用?价值。
    对于这样的目光,华翎忍不?住攥紧了指尖,但她顶住了,不?仅没有露出害怕畏惧的神色,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还敢和定?国公对视。
    见此,谢太师眸光微动,平静地带着她走向空位。
    “放肆,见到长?辈不?知道行礼吗?”定?国公利眸一眯,重?重?地朝着他们两人呵斥。
    谢太师还没反应,华翎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回道,“人伦之上亦有君臣之分?,定?国公。”
    她是君,定?国公是臣,反过来应该定?国公朝她行礼。
    这句话可将谢家的人给惊住了,理是那?个理,但如今的皇室孱弱不?堪,仅剩下一个架子苦苦支撑着。
    “我儿乃是贵妃,见到家里人同样不?敢忘了辈分?。”定?国公世子一看华翎居然敢和他的父亲顶撞,当即大怒,陛下都不?敢和他们家这么说话,她一个黄毛丫头!
    “大哥。”谢珩压着眉峰,森戾的语气让定?国公世子话说到一半。
    “好一个君臣之分?。看来你嫁给珩儿,心?里更当自己是皇室女而不?是谢家妇。”定?国公扫了幼子一眼,一字一句地戳他的心?窝子,“我谢家与东宫向来不?合,日后发生冲突,也不?知你是向着谁去。”
    华翎脸色一白,没有去看谢太师,“皇兄乃是父皇的嫡长?子,立身正统,没有任何人可以越过他。”
    她不?会在这里说违心?的话,让他们看低了她和皇兄。
    “你与老夫说起正统,真是可笑。”定?国公眼神一厉,若说正统,如今的皇室就是贼子,篡夺了天下。
    “成王败寇,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任何理由。”华翎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清楚皇室夺位的过程是不?光彩的,可她一丁点儿都不?能?退缩。
    退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父皇既然将镇国长?公主的印信给了她,她就要能?撑起来。
    “好,很好。记住你今天的话。”定?国公怒极反笑,区区一个没有涉过朝政的小丫头也敢说成王败寇。
    “我当然不?会忘记。换位思?考,哪怕将来有皇室倾覆的一日,我亦不?会有所怨言。”华翎鼓起勇气,只要她做过了努力,将来无论如何,她会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少?女身形单薄,唯一能?支撑她的点就是男人握着她的手,她看着定?国公说出无畏的话。
    堂中谢家的人都屏紧了呼吸,等着定?国公大发雷霆,然而,他们发现了定?国公脸上闪过的复杂神色。
    当年,他年幼的时候,也亲耳听到身为前朝镇国长?公主的祖母说过这样的话,事已至此,她用?尽了努力也无法?改变,那?就只能?接受。
    怨不?了,也无法?怨。
    “哼,坐下吧,省得传出去让人指责我谢家不?敬公主。”到此,定?国公接受了华翎的存在。
    华翎的小脸紧紧绷在一起,轻轻点了下头,坐在谢太师手边靠上一些的位置。
    还是没太敢看他,定?国公的话太辛辣戳心?。她的手从他的手掌中挣脱,无可自拔地陷入了懊恼中。
    明明这几日都那?么好。
    堂中一时鸦雀无声,纵然谢老夫人也没有张口。
    “父亲和母亲唤我与公主前来,不?知有何事要说?”谢太师缓缓地拨弄着桌几上的茶盏,沉冷的嗓音打破了寂静。
    闻言,谢老夫人有些着急,公主是幼子府里的女人这件事之前只有她与余氏知道,现在又多了大儿子夫妻和公爷,可即便都知道了也不?能?摆在台面上说。
    更别提,现在还有一些小辈在外厅等着呢。但是她再着急,定?国公府当家做主的人也不?是她,得看定?国公的态度。
    “无事,只你与公主成婚也一段时日了,还没用?过一次家宴。今日刚好人到的整齐,吩咐下去,开家宴吧。”定?国公捋了捋颌下的胡须,才懒得管幼子与那?丫头婚前的纠葛。
    占了人是他的本事,娶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记得,孰轻孰重?,关?键的时刻知道怎么取舍。
    其他的定?国公无心?过问。
    “父亲!”定?国公的话音落定?,变了脸色的是定?国公世子和世子夫人,这样将贵妃置于何地。
    “大哥还想?说些什么,月前我的人抓住了一批借着谢家名?义的管事,不?仅在南边圈地屯田还敢联合当地豪族欺压官吏。”谢珩目如鹰隼,黝黑的眼眸将定?国公世子盯得直冒冷汗。
    “五弟,为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定?国公世子强装镇定?,“再者,屯些田地也不?是什么大事,五弟抓了人罚一罚该放还是得放了。”
    他比不?上幼弟能?干,权倾朝野,手底下多弄些银子,还不?是为了家族为了娘娘皇子。
    “放人?只是屯些田地?”谢太师的语气含着轻慢,“大哥可知那?些是划给谁的田地?十年前,南人集结北上死伤五万才将百万胡人赶出晋地,为了安抚军心?,朝中下令,死者十田,伤者三地。大哥派管事强占抚恤田,是要掘我的根,还是给别人递把柄?”
    他不?轻不?重?地放下茶盏,外头大房的亲信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言几个血葫芦一样的死人被扔在了柏熹院的门?口,全是这些年世子提拔的忠仆。
    定?国公世子骇得牙齿咯咯响,人全都死了?他抖着唇看向自己的幼弟,血色尽失。
    他不?过就是想?多敛些银子。
    “抚恤田不?容任何一只手插、进、去,人早就抓到了,只不?过先前担心?大哥没脸,一直没有声张。但如今看,有些事大哥最好还是知道利害。”谢珩扫了一圈堂中的人,转过头来与定?国公说话,“父亲久不?过问家事,家中未免宽松了些。”
    话罢他就不?再开口,平平静静的面容令人望而生寒。
    华翎清晰地看到谢家的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战,她抿了抿菱唇,在谢太师垂眸的那?刻紧紧抓到了他的一根手指。
    别人怕他,她不?怕他。
    而且这样巧,他在今天把事情揭露出来狠打大房的脸面,有一大半是为了她出头。
    “你干的好事!”定?国公对自己的长?子也是恨铁不?成钢,若是没有幼子,国公府迟早会败在长?子的手里。
    “过了今日就在自己的院子里好好待着,家里的事务暂时让你的二弟三弟他们打理。大郎和三郎先跟着你们的叔父做事。”定?国公一开口,定?国公世子脸色颓败,国公府的基业原本都该是他的。
    五房就不?提了,倒让二房三房的人跑到前面去,一点脸都没。早知道,就不?该得罪了五弟,贵妃虽贵但在宫里鞭长?莫及。
    出了这档子事,一场家宴从头到尾气氛冷凝,用?的人食不?知味。
    谢老夫人精神不?济,一开始虽是她让人唤来的华翎,但最后也只和华翎说了几句挽留他们住下来的话。
    “公主还未在国公府住过,锦笃院是珩儿从小住到大的地方,今日好不?容易来了,不?若在里面休息一晚。”
    华翎眼睫轻颤,其实她在锦笃院住过一夜,那?是他们更深纠葛的开始。
    她悄悄看一眼谢太师,他面色没有变化,似乎根本没有发觉她的目光。
    “嗯,就依照母亲您说的。”她同意了谢老夫人的提议,谢太师眼皮轻抬。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从福康堂到锦笃院的路上已经点上了蜡烛,晚风习习,素芹与骆东等人落后几步,华翎仗着他们看不?清楚,故意贴着男人,将手伸到他宽大的衣袖里。
    “太师,生我的气吗?”她怯生生地开口,眼眸中含着水光。
    定?国公步步紧逼,她可以想?出别的更顺耳的话,可最终说出口的话还是将他放在末尾。
    皇兄,她的坚持通通都在他的前面。
    “你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不?要问我生不?生气。”谢太师薄唇轻启,脸上的神情冷冰冰的。
    他的反应虽不?好,但却没甩开少?女的手。
    华翎吸了吸鼻子,闷闷地同他一起进去锦笃院,心?里的愧疚像藤蔓一般疯长?。
    她的存在离间了他和他的家人,然后还当着他家人的面将他放在末尾,又和往他的身上捅刀子有什么两样。
    “太师,我”
    “你身体不?适,早些休息。”
    华翎讨好的话根本没来得及出口,他径直往外走,骆东接到了一封密报要和他禀报。
    第六十八章
    锦笃院对于?华翎而言是一个比较陌生的环境, 谢太师一离开,她连呼吸到的空气都落寞了几分。
    她一个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巴巴地?瞅着门口的方向, 结果也没人再回来。
    素芹等人没进入福康堂里?头,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公主与驸马之间的气氛不对,面带担忧。
    “那就?休息吧。”华翎在房中略略走了几步, 也没有探索这里?的兴致。
    锦笃院中伺候的婢女叫采萏, 很有眼色,闻言连忙上前整理床褥, 熏香点茶。
    华翎喜欢清新淡雅的果香和花香, 昭华殿和公主府也从?未燃过别的香, 采萏是第一天服侍她, 不?清楚她的喜好,下意识地?燃了悠远厚重的沉香。
    素芹嗅到了, 皱了下眉, 想要上前让她换一种?香。
    华翎冲着侍女轻轻摇头,她觉得沉木的香气也很好, 安神, 静心,和谢太师身上的气息很像。
    “太师喜欢燃什么香?”她恍然想到, 自己对他了解的真的不?太多,他的喜好也都不?知道。
    而反过来, 无论是公主府还是长信侯府的正院都掺杂了她的偏好。
    “啊,五爷喜欢什么香奴婢也不?知晓。不?过, 锦笃院只有沉香和乌香,是从?公中领来的。”采萏嘴笨不?善言辞, 费了好大劲才和华翎解释清楚,是老夫人觉得谢太师煞气太重,所以才燃沉香和乌香。
    华翎闻言,突然心口有一丝丝疼,他对吃的膳食不?在?意,对香料和衣着没有偏好,她第一次见到的长信侯府也里?里?外外透着一种?肃正和冷清之态。
    锦笃院不?仅下人更少更安静,趋于?朴拙的布局与摆设也一点看不?出来这是大族世家子的居所。
    可福康院是那般亮丽堂皇,而她所见到的谢家人无论谢太师的兄嫂还是侄子侄女们,金冠玉带,高髻华服,扑面而来的靡靡之气绝对都是在?膏脂中多年浸染出来的。
    他与谢家人处在?一室时,颇有些格格不?入。
    “院里?有小厨房吗?”华翎蛾眉淡淡地?蹙着,吹弹可破的肌肤像雪一样白,她轻声询问采萏,想要给?谢太师准备些夜宵。
    所谓的家宴上,她偷偷地?留意,谢太师似乎只动了几下筷子,旁的时间几乎都在?饮茶。
    “有的,王妈妈在?灶上一直备着。”采萏老实回答。
    “让她准备一道群鲜羹,一道玉带糕,一道鲜鹅鲊,素菜就?要清笋玉兰片,做好之后?送到这里?来。”华翎想着他们用膳的那些时候,点了几道菜。
    采萏默默地?记下来,朝华翎福了身,往小厨房走去。
    厨房的王妈妈看到她就?知道有事做了,忙打?起?了精神,公主今日在?,她可得好好表现一番。
    然而当听到采萏报出的菜名后?,她一脸为难,玉带糕倒是能做,可其他的小厨房里?不?仅缺少食材,她也不?大会做啊。
    没办法,她只好收拾了衣服咬咬牙亲到华翎的面前陈述了难处。
    锦笃院不?比其他几房主子多房舍也多,小厨房时刻都开着火,想吃什么都有。而她那里?,五爷不?常在?,口味也不?挑剔,就?稍微和别人差了点。
    “公主殿下若是能多等一段时间,奴婢可以到大厨房那里?去备些回来。”王妈妈都不?敢看华翎的眼睛,心中发虚。
    “这些居然都没有?殿下点的又不?是御膳。”桑青沉不?住气,抬高了声音,一脸的难以置信。驸马不?是谢家的顶梁柱吗?怎么在?定国公府的待遇如此之差。
    “其他人那里?也这样吗?”她真的疑惑,替华翎问出了声。
    王妈妈嗫嚅着嘴唇,吞吞吐吐地?回答,“五爷……不?常在?锦笃院,大老爷二老爷那里?都是常住的。”
    五爷毕竟有自己的府邸,还是仅次于?国公府规格的侯府。
    听她解释,华翎低垂着眼,看着自己粉白的指尖,不?过是有心无心的区别,乐平阿姊出宫多年,至今她所住的宫殿都没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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