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时,年轻女人那双漂亮的浅褐色眼睛已经被眼皮盖住, 总是瑰丽温和的青涩脸庞, 此刻因为过度失血而变得苍白阴郁, 下眼睑泛着病态的灰红色。
    孔黎鸢望着病床上这张年轻天真的脸庞, 希望自己可以将这张脸记得更久更清晰一些。
    她将自己压在腹部伤口处的手松开,手指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可她只冷漠地当看不见, 只徐缓握住年轻女人的手。
    病号服很大,套在年轻女人细瘦失血的身躯, 像一个冷冰冰的、纯白色的罩子。被她握在手上的手腕凉得刺骨,仿佛这个人的一腔热忱被彻底清空。
    无名指指关节的伤口已经被纱布完整包裹好,隐隐透出一点血迹。
    孔黎鸢注视许久,到发现那纱布里沁出来的血迹正在缓慢弥漫开来时,她突兀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道不对,这不正确,也不正常。
    于是又轻轻将这人的手放在床上。
    她将自己的手松开,那纱布里的红也并没有再持续弥漫。眼前抽象的白焰将她的认知变得迟钝:
    她不是她,是会怕痛的。
    “你会记得我吗?”
    孔黎鸢记得自己有留下过这句话,但又不太清楚这是不是自己说的话。在黎明之后,她拖着浸染血渍的破烂衣物,走出医院,在熙攘奔流的人潮中,望见了黎桥。
    黎桥站在巨大的风里热情地朝她挥手,她听到她大声喊她的名字:
    “zoe!”
    风一瞬间将她的身体掏成一个现实而死寂的隧道,呼啸着、空洞地吹过。
    她平稳地走在血红黎明中,颈边仍然记得那人裹挟血色的呼吸淌落在她皮肤里的感受,很烫,很湿,像一次稠密到至死不渝的纠缠。
    黎明一步一步攀升,将她模糊的影子拖成一条缠绵缱绻的血线。后来再遇到这样的黎明,她总是恍惚地想,这根血线好丝永不磨灭,一端在她腰腹处的伤口,而另一端,在那个女人无名指关节处的那个疤。
    而现在,她的伤口仿佛都在这几步缓慢弥合,让她几乎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不确定经历这场疯狂旅途的究竟是不是自己。
    坐到那辆老旧的铁锈红皮卡上,孔黎鸢从自己身上摸出那包干瘪软榻的烟,车祸之前,她隐约记得里面还剩下五六根,车祸之后,这包烟还在这身连腰腹处都破破烂烂的衬衫兜里,就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奇迹。
    只剩下一根,皱旧脏灰,甚至还沾染了不知姓名的血迹,有可能是她自己的,也有可能是年轻女人的。
    不过都无所谓了。
    她几乎没有任何气力举起手点烟,然后又摸了摸,发现自己身上也没有任何火机的存在。
    对了,她用自己像是被火燎过的晦涩脑子,迟滞地想起一件事。
    “火机被我抵了。”
    这是她和黎桥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得像是从火里走出来的女鬼。
    “什么!”黎桥差点从车里跳出去,声音近在咫尺,却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我k!我这个火机很贵诶!你就这样随随便便给我抵出去了?抵什么了你告诉我?”
    孔黎鸢低垂着眼,嘴里仍咬着那根沁透过血色的烟,她颓靡地笑一下,说,“抵了一件泳衣,回去十倍还你。”
    黎桥没说话了,大概是见她身上粘黏着、干巴巴的血渍和血迹,打算放过她。只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
    “也行吧,对了,你跟我说的那几个人,刚刚已经被抓到警局了,律师赶过去,嚯,好家伙,就这么几个,犯的罪名还不少,加上这次故意伤害,估计没几年出不来。
    反正那律师很擅长这种案子,我让她到时候联系一下那位受害者,然后给他们好好算算账,不过那几个人被抓到的时候一个个就已经鼻青脸肿了,听说是骑着摩托车失去平衡出了车祸……”
    黎桥条理清晰地说着那几个金发鬼男的下场,又看一眼旁边懒懒靠在车窗边,没什么起伏的孔黎鸢。
    很突兀地想起自己大半夜接到的那通电话,来自一个公用电话,里面孔黎鸢的声音异常冷静,
    “黎桥,你帮我一个忙。”
    于是她折腾了大半夜,终于把那边的事搞定,然后又风尘仆仆赶到医院门口,接到的就是这样一身血的孔黎鸢。尽管她早就预料到这趟临时蓄谋的旅途会不一般,但也没想过会以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结局收场。
    如果早知道会如此,她会谨慎地拦下孔黎鸢吗?应该不会吧。黎桥觉得自己作为旁观者还挺高兴的。
    哪怕现在嘴里叼着根烟、浸泡在血色黎明下的孔黎鸢,把自己折腾得比以往都灰败,甚至像末世片里的主角。
    但她觉得这还挺新鲜,挺有魅力的。
    啪嗒一声,是火机按开的声音,赤红火苗跳跃在眼前。
    跳跃在孔黎鸢漆黑的眼里,如同一个正在缓慢旋转的血色漩涡。
    火苗光影舔舐在那张颓丧而美艳的脸上,顺着飘摇的风,拼了命地想要烧到那缕浸染血色的黑发。
    光影仿佛在瞬间融化,淌落到孔黎鸢的眉骨,她微微偏头,有些长的黑发被风吹得很乱,散落在天边殷红亮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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