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杀无赦”,但谢景熙给出的手势却是“不可冒进,留活口”。
    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诈一诈里面那个胆大包天又言而无信的女人,看看有没有可能让她放弃抵抗。
    然而谢景熙的盘算随着馆舍右后窗的一声惊响一齐破碎了。
    杂乱之中,似有什么重物撞上监窗,发出轰然碎响。
    巡捕队一怔,纷纷持剑往屋舍后面围绕而去。
    “砰——”
    又是一声与方才一模一样的震响。
    只不过这一次,声音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
    刚走没几步的侍卫愣住,一时竟不知该先往哪边去。
    谢景熙轻哂,只觉这人不愧是心眼子比头发多,走到山穷水尽还不忘困兽犹斗。
    他的面色沉下来,右手举起轻轻一挥。
    侍卫们得了指令也不再多等,扬起手里的长剑就要破窗而入。
    变化只在一瞬。
    馆舍的正面,两扇紧闭的门扉骤然飞开,一大团着了火的东西先被扔了出来。
    侍卫一惊,齐齐往后退避。
    然那团东西并不是朝着馆舍正面而去,而是不偏不倚地堵在了右侧的廊道。
    因着方才第一声响动,大部分侍卫都被引到了右侧的廊道上,如今这一招倒是将他们都暂且困在了一边。
    火光炽盛,场面又过于混乱,眾人缓了几息才将面前那一堆熊熊烧着的东西看清——是一团浇了火油的纱帘。
    这样的东西除了拖延时间,不具备任何杀伤力,等到眾人反应过来,沉朝顏也只是才冲下了廊道而已。
    左右不过叁丈的距离,只要侍卫们从廊道跃出,五步之内便能将她擒获。
    故而沉朝顏一开始,便没想着只凭藉自己就能突围。
    好在饶是人影火光纷杂,隔扇门一开,沉朝顏还是一眼就瞧见了紫衣玉带的谢景熙。
    要怪也只能怪闻名灃京的谢寺卿,姿容实在出眾。
    既已锁定目标,沉朝顏只管往前疾冲。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她甚至能感觉到被追兵带起的地面震颤。
    一阵罡风擦过耳鬓,在后面的人将手扣上她肩膀的最后一刻,沉朝顏拔出腰间匕首,侧身一转,将谢景熙牢牢地控在了身前。
    “别动。”
    这次换她来说这句话。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身前之人对他被劫持这件事,竟然毫不惧怯,颇有些临危不乱的大将之风。
    这倒让沉朝顏无端生出了些许紧张,控着谢景熙腰身的手便再紧了几分。
    后背突然贴上一具温软的女体,原本不紧张的谢景熙,只觉一口气提到了喉头。
    他料到沉朝顏可能不会乖乖就擒,可没曾想,她竟还有劫持人质的魄力。
    只是侍卫隔得远,恐怕看不真切,但与她身体相贴的谢景熙却发现,这人现下虽是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可那刀刃和他的脖子之间,似乎还隔着她的一根手指。
    而呼吸行动间,那根手指正一遍遍似动非动地搔过他的喉结……
    嘈杂的周遭遮罩了五感,却独独放大了触觉。
    喉间的酥痒像燎原的星火,而身后那种松软、温热、撩动的感觉忽然之间罩下来,像一张无形的兜网,密密麻麻,避无可避。
    思绪不受控制,回溯到陈府屋顶的那一晚——手心倏然就腾起一种诡异的绵软感。
    谢景熙闭目深吸了几口气,强制压下胸中不该升起的躁动。
    若不是想着“公然劫持大理寺卿”能让她罪加一等,方才看这人冲过来,他就不该让她得手。
    可谢景熙很快便没有心思腹诽,只能凭藉最后一丝清明,心猿意马地往前挪了半步。
    “跟你说了别动!”
    然而他一动,身后的人便紧跟着贴上来。
    缠在腰上的手臂更紧,连鼻息都靠得他更近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濡湿的温热,一下下搔动着他敏感的侧脖颈。
    胸口渐渐腾起一团灼热,扑棱棱地,像一只关不住的白文鸟。
    而身后的人丝毫不觉,扯着嗓子跟围捕的侍卫嚷嚷,说要他们备一匹快马。
    谢景熙被她嚷得脑仁儿都疼了。
    更要命的是,这人一说话就顾不上动作,那只扣在他腰间的手,竟然还在无意识地往下掉……
    “你!嗯?”
    手背上传来火热的触感,沉朝顏怔忡,只觉一只大掌扣着她,将她那只快要落下去的手,认认真真地往上移了几寸。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沉朝顏总觉得他方才这样的举动,颇有点“要劫人就好好劫”的训诫意味。
    她一时愣住,连跟裴真要马都忘了。
    “把马给她。”
    僵持的沉寂里,谢景熙终于开了口,只是这声音听起来怎么都有点无奈。
    但当下情形自是逃跑要紧,沉朝顏没有多想,拽过马匹将谢景熙往前一推,呵道:“上去!”
    谢景熙身形一滞,侧过头来,拋下一句,“你确定?”
    沉朝顏正着急,哪有耐心听他说什么,心下一急,手上的匕首便往前送了半寸。
    这下子,谢景熙倒是老老实实地翻上了马。
    沉朝顏紧跟着也坐了上去。
    然而双脚离地的刹那,沉朝顏终是懂了谢景熙方才为什么那样问。
    因着两人身高和体型的差距,谢景熙如今被她劫持在前,便完完全全像是块结实的挡板,把沉朝顏的视线几乎遮去了一大半……
    这马要怎么骑?
    可形势危急,先突围才是正事,沉朝顏没有多想,双手从谢景熙的腰身绕过,拽紧韁绳一拍马臀。
    人群中乍起一声马儿嘶鸣。
    那匹棕马前蹄一扬,逼开围聚的眾人,撒蹄往含光门冲去。
    含光门位于皇城之南,由南衙十六位之一的左驍卫把守,自然都是认得谢景熙的。
    沉朝顏打算的是先带着谢景熙冲出含光门,甩掉追兵后,随便找个地放把人放了,她便可弃马而逃。
    只要回了沉府,将这身衣物一烧,之后任谁找上门来,她也大可不认。
    事情发展果然如她所料。
    把守含光门的左驍卫一看是谢景熙被劫持,顾及他的安危,都不敢贸然行动。
    沉朝顏驾马一往直前,左驍卫的人眼见喝止不住,也只能开了门,让两人过去。
    马蹄嘈切,溅起点点飞泥。
    身后的喧杂越来越远,周围都是呼啸的夜风。
    沉朝顏虽一向行事张扬,可劫人夜闯南衙到底是第一次,紧张的情绪松懈下来,心里竟漫起一丝难言的亢奋,连带着觉得心跳都莫名快了几分。
    她挪了挪绕在谢景熙腰间的手,伸长脖子,想将下巴搁到谢景熙的肩头。
    可是臂长和身量都有限,沉朝顏努力了半天,也只能勉强从谢景熙的肩窝处,露出两只滴溜溜的眼睛。
    鼻尖抵上男人的肩背,一股艾草混杂书卷的气味,霎时溢满鼻间。
    许是马上风大,脑子被吹得不甚清醒,沉朝顏竟鬼使神差地觉得这味道好闻,又趁机趴在人背上悄悄嗅了两口。
    窸窸窣窣的几声,虽然不大,但足够让本就心猿意马的谢景熙思绪翻覆。
    腰上的温热、身后的绵软,如今再加上这脖颈之间的酥痒……
    谢景熙闭目咬了咬牙,盘算着事行至此——夜闯案牘局、劫持大理寺卿、强闯含光门,这叁项数罪并罚,沉朝顏不说终身幽禁,让她去感业寺待个叁五年,也算是法外开恩了。
    于是他拽过沉朝顏手里的韁绳一扯!
    一声嘶鸣,棕马前蹄腾高,后脚直立,突然的急刹险些将沉朝顏甩下去。
    她猝不及防放开韁绳,匕首一收便往谢景熙的腰间搂去。
    可是慌乱之中,谢景熙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藏于腹下,眼看她双臂下落,他既快且准地一掌便拍了上来。
    沉朝顏被拍得闷哼一声,手臂失力顺势往下一滑。
    棕马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两人同时一怔,沉朝顏下意识将手收回,却见上面竟染了星点血跡。
    想是方才打斗失手,匕首不小心划伤了马腹。
    不远处夜巡的金吾卫似是听见响动,也集结人马朝此处赶来。
    火光明明灭灭,从街两侧的小路涌入,身后追兵的声音渐近,围捕的脚步似要蹋得整个暗夜都震动起来。
    身下的棕马被刚才那么一惊,现下又见得如此慌乱嘈杂,一时且惊且怕,开始不顾一切地狂乱挣扎。
    沉朝顏真是要给这马吓死了。
    她脑中混乱又空白,只能下意识扔了匕首,夹紧马腹,死死抱住身前的谢景熙。
    又是几声惊惧的嘶鸣,棕马发了狂,不管不顾地横衝直撞,衝开第一重金吾卫的拦阻,闷头往城西的方向狂奔。
    恍惚间,沉朝顏只觉一只温热的大掌,将她绷紧的手背牢牢摁向腹间,接着便是身体失重的起和落。
    空气里腾起飞灰的味道,沉朝顏被呛得咳了两声,再一睁眼,看见的便是一大片摇曳辉煌的烛火。
    她怔了怔,记起城西这边似乎有一坊靠近西市,驻有城中最大的一间灯烛作坊。
    许是棕马慌不择路,黑夜中失了方向,便闷头往有光的地方跑去。
    思绪起落,耳边骤然传来一声碎响。
    沉朝顏回头,只见一排用于放置灯烛半成品的木架被撞倒,残渣飞溅,碎烛也落得到处都是。
    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容不得她细想。
    再抬头时,沉朝顏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失语。
    棕马一头撞进灯火通明的作坊验堂,这里上下里外,竟然点了各式各样不下百只灯烛,想是作坊专门用于测试灯烛亮度和燃烧时长而设的。
    棕马一头扎进去后,被满屋的火烛和木架逼得更加惊慌,只顾毫无章法地一顿乱窜。
    也是在此时,一架足有两人之高的灯树出现在眼前。
    棕马急奔,马鐙猛地磕到其中一支,将整架灯树都拽得一晃。
    下一刻,灯树翻覆。
    变故突如其来,那盏足有一人之高的灯树失了重,瞬间便朝下倒去。
    上百只明灯如星雨坠落,飞溅得到处都是,因坍塌而飞散的火星,向着两人直扑而去!
    沉朝顏脑中轰鸣,因她倏地想起来,谢景熙是怕火的。
    ——————
    顏顏:打个劫!
    谢寺卿:……你到底是打劫还是佔便宜?!
    顏顏:劫色行不行?!
    谢寺卿:……要劫色就好好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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