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听了张离珠这般高义之举,不夸赞一句“张家教女有方”?

    是以,京城子弟们出于种种目的:不管是有慕张离珠才女之名,还是想巴结内阁次辅张居正,或者出于对灾区百姓一片爱怜……

    总之,接到请帖后,无一缺席,全数赴宴。

    此刻张家的花厅里,坐着京城大半青年才俊,淑女名媛。

    屏风右面也早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只除了右首前面两把椅子,还空无一人。

    张离珠身着纱绿潞绸裙,羊皮金滚边,就站在花厅外面,远远瞧着那两个空着的位置,气得一把描金扇子就掼到了桌上。

    “不就仗着高拱那老狐狸是首辅吗,竟还摆谱到咱们府上来了!这么多人等她一个,好大的脸面!”

    管家游七侍立旁侧,“方才已叫小丫鬟去请,那两位去了水榭,估摸着也快回了。小小姐稍安勿躁。”

    正说着话,前面花厅走廊上影子一动,人已经来了。

    这时候,花厅里各家小姐们心里都在腹诽。

    摆谱的那个,反正也没跟她们摆谱。回头要掐,还是这京城官宦人家最金贵的两位主儿掐,左右跟她们没关系。

    眼见着预定的时辰已经过去了一刻,还没见着人影,诸位小姐心里可乐呵了。

    不过乐呵也没能乐呵多久。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厅门口伺候的两名绿衣丫鬟两手放在身前福了个身,道一声:“二位小姐里面请。”

    里头嗑瓜子的不磕了,喝茶的不喝了,说嘴的也赶紧停了下来,一齐朝门口看去。

    门口来的是两个人。

    走在右边的,是今年位列六卿的左都御史葛守礼家的小姐葛秀,生得轮廓柔和的鹅蛋脸,肌肤细白,杏仁眼水汪汪的,像她名字一样透着一股秀气,温婉得紧。

    然而,没有太多的人注意她。

    区区一个葛秀,纵使她祖父葛守礼官拜一品,也难以与她身边这一位匹敌。

    ——谢馥。

    这京城所有女子都记恨的所在。

    她从门口走进来,脚步款款。

    一件白青色的窄袖褙子,下头弹墨裙拖着八幅湘江水,活像是一幅江山水墨,写意又雅致。

    眉是不画而黛,唇是不点而朱。

    一双丹凤眼里通通透透,干干净净,肌肤吹弹可破。头上盘着的随云髻,余下的青丝披在身后,如瀑一般。

    谢馥一贯清秀的打扮,素面朝天。

    人是粉黛不沾,却衬得京城里所有的粉黛胭脂都没了颜色。

    一时间,厅里所有人都跟哑巴了一样。

    谁人不爱胭脂水粉,珠翠钗环?

    偏生这一位绍兴会稽谢家二小姐,京城首辅高拱府上表姑娘,从来素面朝天,片粉不沾。

    短短这五年,北京城谁不知道她?

    谢馥就像是寒冬腊月里独秀的那一支,素净之处出来的味道,让所有与她站在一起的人都黯然失色。

    要说学着她走一遭,也不上妆吧,那没辙了,你长得没她漂亮,底子太差,不上妆那是自曝其短。

    可若是都上了妆,往谢馥身边一站,你就是那庸脂俗粉,衬着红花的绿叶儿。

    若非这次是张离珠的生辰宴,大家卖个面子,否则决计不与谢馥同席而出。

    她就像是扎在京城名媛们心里的一根刺,偏偏谁也不敢去碰。

    须知,她外祖高拱毕竟是内阁首辅,位极人臣。

    老头子一生宦海沉浮,只得了高氏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远嫁绍兴,却平白没了。高氏也只留下谢馥一个女儿,高老大人见了她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爱怜,生怕她磕了绊了摔了碰了。

    谢馥说是高府表小姐,可在从没哪个人敢在她跟前儿说个“不”字儿。

    张离珠出身张大学士府,身份尊贵,可张居正对高拱老先生尚要恭敬称上一声“元辅”。

    由此可见,谢馥的身份实际还高着张离珠一截儿。

    周围的目光只火辣辣了一瞬间,谢馥抬步而入,踏过花厅了铺着的洋红波斯毯,款款落座右首第一把圈椅。

    机灵的侍女端来了两盏新茶,将描金茶盏置于谢馥与葛秀二人中间的那一张红木茶几上。

    花厅里静得连针掉下去的声音都能听见。

    谢馥没管别人怎么看,她端了茶盏,刚揭开茶盖,一眼看过去便皱了眉。

    西湖的龙井,扁平挺秀,色泽绿翠,泡在杯中,则芽叶色绿。

    这龙井是今年新茶无疑,水却不好,茶汤颜色不够剔透。

    谢馥揭了茶盖,没喝,又轻轻合上,一递手放回茶几上。

    葛秀那边茶还没入口,见她放下茶盏,不由奇怪,正想要开口问两句。

    “咚!”

    花厅正中,忽传出一声响,惊得所有人转头看去。

    那是十二扇鎏金大曲屏背后传来的。

    “疼疼疼……”

    方才扒在屏风缝隙上的李敬修,两手抱着自个儿脑袋,龇牙咧嘴,生怕被人发现,赶紧退了回来。

    他压低声音,疼得想哭。

    “太子爷,您这是干什么?”

    平白无故怎么拿扇子打他?

    朱翊钧老神在在坐在原地,两手一袖,老成又稳重,终于把那金贵的眼皮子一掀。

    “非礼勿视。”

    李敬修:“……”

    冤枉啊!

    天地良心,缝隙就那么小,他无非看见两片衣角而已!

    ☆、第003章 她的出价

    画屏后头是男客们的位置。

    谢馥心知那边有古怪,眸光一闪,也没计较。

    顶天了,也就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登徒子罢了。在张府里,还闹不出什么事来。

    葛秀轻轻一笑,开了口:“张府的耗子还不少呢。”

    谢馥正想接话,还没来得及,便听见门口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我们府上的耗子可没葛小姐府上的多。”

    这一把嗓音清脆里透着甜,是张离珠,当朝第一才女。

    抬起头来,谢馥便瞧见了“老对头”。

    四个绿衣丫鬟簇拥着,张离珠手里敲着一把描金扇子,嘴角噙着冷笑走了进来。

    葛秀被堵了话,心下有些不快。

    原本她是好意为大家打个圆场,糊弄糊弄就可揭过去,没想到张离珠说话这般不客气。

    眼见着张离珠来,她眼帘一垂,索性不搭理。

    有仇的是谢馥与张离珠,与她没什么相干。

    谢馥与张离珠原也没什么矛盾。

    不过内阁之中斗争日益激烈,张居正原本与高拱一心,近半年来却渐渐势成水火。张离珠素来不喜谢馥打头掐尖儿,故意不上妆的“恶习”。两个京城里一等一的贵小姐,便顶上了针眼。

    现在是谢馥她们两个误了时辰,半句道歉的话没有也就罢了,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偏生进来她就听见一句“张府耗子多”,有这么折损人的吗?

    张离珠听着不爽,直接堵了葛秀。

    要堵谢馥,她还得掂量掂量自个儿分量,可对葛秀不用啊。

    张离珠脸上带笑,款款看着,仿佛就等着谢馥还击。

    谁料,谢馥半点不恼,就端端地坐在她的位子上,唇畔点了三分假笑:“我家里的老鼠都快成精了。你们二位府上耗子多,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边的女客们一时都不知谢馥这话到底有什么意思,谢馥竟没反击?

    屏风那边,男客们则是面面相觑,不由得齐齐望向李敬修。

    李敬修刚要坐下,听了这话已经是目瞪口呆。

    才被太子爷一扇子打蒙也就罢了,转头来竟然听见隔壁说“耗子成精”了?

    难怪孔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呢,听听这都把他说成什么样了!

    李敬修屁股都还没沾到椅子,立时就要蹦起来为自己正名,谁料正正好,一眼看到了旁边朱翊钧。

    朱翊钧正瞅着李敬修,幽深的眼眸里,暗光隐隐,带了几分似笑非笑。

    不对,有古怪。

    李敬修忽然觉得背脊骨有些发毛。

    他搓了搓自己手臂上冒起来的鸡皮疙瘩,打了个哆嗦。

    自己要现在跳出去理论,那完了,不仅自个儿声名扫地,回家还要因为今日登徒子的行径,被老爹一顿狠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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