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气,皱着眉头,一颗心却似平湖一般。

    谢宗明虽是她生父,可如今是在高府,拿主意的可不是他。

    正这样想着,外头便有下人大喊:“小姐,小姐,老爷回来了!”

    那一瞬间,谢宗明连忙抬头站起来。

    谢馥则转过身。

    两个人一齐看向门口,高拱脚步不疾不徐,脸上竟然不怎么看得出喜怒来,进了门,瞧他们二人一眼,便直接落座在了堂上。

    下人奉茶上来,高拱没碰一下,径直问:“提亲的人呢?”

    管家高福连忙上前来回:“安排在前厅了,是固安伯夫人亲自来的。您不在,老奴没敢请她进来。您看?”

    “既然人没进来,就不必进来了,让她等着……”话未毕,高拱忽然抬头,看向谢馥,“馥儿怎么看?”

    谢宗明原本已经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怎么说也是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也能说上两句话吧?

    没想到高拱看也没看自己一眼,直接问了谢馥?

    女儿家的终身大事,岂能直接问她?

    一时之间,谢宗明的心里充满了愤懑,高拱眼里到底有没有自己?

    可没人搭理他内心那点小小的不忿。

    谢馥直接一牵裙角,当堂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大礼:“馥儿蒙祖父怜惜,由绍兴接到京城,已有数载。平日里皆祖父照顾,馥儿年幼顽皮,多有让外公操心之处。如今馥儿方至晓事的年纪,祖父大恩尚未及报,只愿多孝顺您几年。”

    一句话,不嫁。

    大家伙儿说话都这么冠冕堂皇,谢馥不过其中之一,没什么大不了的。

    高拱早猜到是这个结局,趁着提亲的人还没进来的时候,直接跟外孙女谢馥拍板:不嫁。

    剩下的事情不就简单了?

    高拱笑了一声,朝高福道:“我琢磨着也是,这乖孙女养起来,我自己还没怎么看够呢,怎么就能随随便便嫁出去为人媳,受婆家的罪?你直接把来提亲的给我轰走。什么固安伯府,就他们那一家子也想娶馥儿?做梦去吧!”

    高胡子一贯火爆脾气,说话不客气的时候多了去了,似这般出格的话,高福听了不知凡几,所以都不需要反应,直接抽身退出。

    “老奴明白。”

    看着高福的影子消失在客厅之中,谢馥就松了一口气儿。

    刚才忽然得知有人来提亲,谢馥也是吓了一跳,尤其是在听说来提亲的竟然是“固安伯府”之后。

    她还真担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嫁了出去,没想到高胡子竟然这样干脆果断,半点面子也不给。

    虽是脾气火爆,可这样会不会也过了一点?

    不知怎地,谢馥想起了高氏。

    “岳丈大人,”谢宗明看着,心里终归有一口气,“这门亲事……”

    “你有意见?”

    高拱毫不客气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凉凉的,冷冷的,像是在说:有意见也给我憋回去。

    谢宗明窒了一下,硬着头皮开口:“这般拒绝了这一门亲事,会不会太……草率了一些?固安伯府乃是皇亲国戚,祖籍也在江南,正好与我谢家相近。且这一家还是皇亲国戚……”

    “皇亲国戚又怎样?”高拱纳闷儿了,“我高拱的外孙女,还稀罕那皇亲国戚?”

    “……”

    谢宗明瞪大了眼睛看着高拱。

    这一幕颇有些滑稽。

    谢馥悄悄打量了一眼,看见谢宗明脸上表情不好,眉梢微微一挑,聪明的没有说话。

    谢宗明,官位不低,可在高拱面前也就是个芝麻小官;

    谢宗明,本事不低,可在高拱面前像是只小蚂蚁;

    谢宗明,是谢馥的生父,可在高拱这个位高权重的外祖父面前,一样得夹紧了尾巴。

    谢馥知道高胡子对自己很好,也无一刻不感激,同时,在看见谢宗明那畏首畏尾的模样的时候,她也不由得想:权势真是个好东西。

    高拱原本就没打算顾念谢宗明的感受。

    “馥儿这几年都在京城长大,你人不在京城,所以不了解情况。你虽是馥儿的生父,可馥儿的终身大事,你还是不要过问的好。一切有我来做主,必定不会让馥儿吃了亏去。一切,你只管看着就好。”

    “那您这般不给固安伯府留面子……”谢宗明还是犹豫。

    高拱道:“有意见,他到皇上跟前儿告我状去啊,看看到时候谁弹劾谁!”

    吓!

    谢宗明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没办法,这话真是太狂了。

    高拱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准备跟固安伯府对上啊!

    朝廷上下的文官没几个不站在高拱这边,有几个人敢跟她打嘴仗?

    高拱一副铁了心的样子,谢宗明也看出来了,所以他终于只憋出来一句:“那一切……但凭岳丈大人做主了。”

    高拱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抬头,看了还站着的谢馥一眼,对谢宗明道:“我有几句话要问问馥儿,你今日还要去户部一趟,就别耽搁了,一会儿从侧门出去便是,前门人多。”

    “是。”

    谢宗明迟疑一望谢馥,却只见谢馥低眉顺眼地站着,仿佛半点也没注意到自己,有什么话都不好说出来,憋闷地走了。

    他人一走,厅内的气氛,就似乎一下正常了起来。

    刚才高胡子脸上那种不动神社的表情,一下消失地无影无踪,拿起茶盏来,重重朝着桌上一放,高拱已经险些气晕了头。

    “这固安伯府,没得要踩到我高拱脸上不成?藏污纳垢,贪赃枉法,还想要娶我外孙女!痴心妄想!”

    固安伯府的恶行,高拱早不知明里暗里跟皇帝说了多少次了,可半点用处都没有。

    每次见了固安伯脑满肠肥的样子,高胡子都要好生掰着手指头算算,多少灾民遭了秧,多少百姓的赋税进了他那大油肚……

    朝各个地方伸手捞钱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要伸手朝着自己外孙女,准备捞个媳妇儿回去不成?

    真是岂有此理!

    谢馥倒已经过了那个生气的时候了。

    她凑上前来,伸手把那微烫的茶盏从高拱手中取下来,叹了口气:“外祖父不好奇,这中间到底有什么曲折吗?”

    “固安伯世子陈望,这小子我也见过,长得人模狗样,半点真本事没有。能有什么曲折?”高拱嘀咕了一声,接着狐疑地看向谢馥,“难道?”

    “您想到哪里去了……”

    谢馥无奈,微微叹气。

    “我记得你前几天法源寺,似是与那小子冲突了?”高拱捻须,脸上忽然露出红润的微笑,“不打不相识,兴许就这样对你一见钟情了?”

    寻常人家小姑娘听见这样的话,怕早已经满面羞红,可谢馥不为所动:“馥儿可没这么大的本事,也不记得在旁的地方是不是碰到过他。不过当日在法源寺门口,那固安伯世子可是开口,骂咱们高府有什么了不起,要我们走着瞧的。短短时间内竟然来提亲,很难想中间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阴谋?

    这个词一出来,味道可就变了。

    高拱捻须的手指,僵硬了那么一下,皱纹横生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往回收敛,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在这一刻,谢馥的目光,仔细从他脸上扫过去,没有放过半点细节。

    高拱的目光渐渐抬起来。

    谢馥已经不动声色地收敛了表情。

    高拱道:“你是想到了什么?”

    “几年前,馥儿说过,娘亲是从固安伯府回来才出事的。”谢馥淡淡开了口,“那个时候,您跟我说,查了,可什么也没查到。”

    “……是。”

    看着这一张多少跟启珠有些相似的脸,高拱的眼神,有些恍惚起来,隐约有泪光在里面浮现,然而转眼就不见。

    “你还是怀疑固安伯府?”

    “馥儿不能不怀疑。”

    高氏之死,是她心里永远也解不开的结。

    好端端的,即便是在谢家半点事也不管,也没见高氏有什么异常,可见她对自己在谢家的一切都不在意。到底是什么,能让她忽然之间悬梁?

    千思百想,谢馥明白不了。

    高拱垂下了目光,伸出手去,抚摸着谢馥的发顶:“好了,馥儿乖,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迟早,祖父会查清的……”

    这一位当朝内阁首辅的目光,忽然多了那么几分苍老。

    世上最悲,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高拱眨眨眼,勉强笑了出来:“你也累了,先回去吧。固安伯府这事儿,我会处理好的。”

    “馥儿告退。”

    谢馥垂眸,心里已经叹了一声。

    她走退了出厅,看见外面明艳的日光,庭院之中渐渐深了的绿,一重一重,构成了她眼底的阴影。

    当朝辅臣,隆庆元年高氏悬梁之谜。

    真的半点蛛丝马迹也查不出来吗?

    或者是,查到了,可不愿说?

    谢馥不知道,也无法当面质疑高拱什么,毕竟这是世上最护着自己的人了。

    她唯有,自己去查。

    高府门外,所有人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掏了掏耳朵,像是不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一样。

    管家高福两手交握在一起,把固安伯夫人送到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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