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秋月自知今日自己被吓得失了方寸,外人面前不敢反驳什么,连忙跟上,只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待回了屋之后再跟谢蓉细说。

    月洞门内,书房。

    “嗒。”

    泥娃娃模糊着一张脸,被谢馥放在了书案上,坐在一堆经史子集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谢馥至今还记得当初它落在地上,溅起来的泥水。

    她不喜欢谢蓉,谢蓉当初也不过是落井下石,如今也尝到了踩低捧高的下场。

    这样的小角色,谢馥恨不起来。

    她手指抚摸着泥娃娃不甚清晰的眉眼,一点一点地描摹。

    “张伯伯,张伯伯,我要这个!”

    “这个?”

    “不是,这个,这个笑得好看的!”

    “好,我知道了,来,就给咱们小馥儿这个,很好看的。你看,泥娃娃笑起来跟你一样。”

    “才不是,我笑起来比它好看多了。您看!”

    年纪小小的谢馥,因为终于偷跑出去,买了自己心爱的泥娃娃,高兴不已,对着卖泥娃娃的张伯伯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小娃娃拿着泥娃娃,小娃娃笑得开心,唇红齿白,泥娃娃也笑得开心,白白的脸蛋上有一团鲜艳的红晕。

    可天上下雨。

    笑变成了泪,连泥娃娃脸上的笑容都不为老天爷所怜悯,变得一片模糊。

    谢馥想起来,忽的一声笑。

    细细的手指头伸出去,轻轻一戳。

    “当。”

    泥娃娃朝后面倒了下去,躺在了随意翻开的《诗经》上。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

    后头的字,被泥娃娃的身子挡了个正着。

    谢馥的目光凝滞在了虚空某个点上,没动一下。

    满月刚刚去外面打听消息回来,脚步匆匆,皱着眉,从月洞门外面进来。

    刚到走廊前面,就看见霍小南跟英俊大眼对小眼。

    “来,来,英俊乖,叫小爷。小爷,小爷……”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嘿,你个孙子!”

    霍小南气歪了鼻子。

    两手往腰上一叉,霍小南已经准备撸袖子抓英俊去炖了,身子一转,恰好看见满月。

    “哟,回来啦?”

    满月没心思搭理他,头也没回,更没给一个眼神。

    “回来了,姑娘呢?”

    “在里头呢,我看心情不大好的样子。”所以霍小南就在外面逗鸟,没敢多问。

    “你这么急匆匆的,是那边有消息了?”

    霍小南可不是戏班子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不仅身手灵活,脑子也很够用。

    掰着手指头算算谢馥近来的“正事”,也就盐城陈渊那一件了。

    外官们入京朝觐,陈渊今年因为水灾的事情会耽搁几天,可到京城也是难免,一大堆的好事儿等着他呢。

    谢馥亲爹谢宗明到了,陈渊也不远了。

    满月没多解释,点了点头,说:“正是要跟小姐说这件事。”

    说完,她人已经进去了。

    谢馥推倒了泥娃娃,就坐在书案后头没动了,背后是一排高高的书架,上面或是稀疏或是密集,堆了一些书,看着像是经常翻阅的样子。

    “姑娘。”

    满月小声喊了一声。

    谢馥早听到她方才在外面时候跟霍小南的对话了,也没问具体情况,只问:“什么时候?”

    “说是就明日整个下午都在漱玉斋等您,后天要上朝,他心里摸不准主意,想求姑娘给把把脉。”

    “知道了。漱玉斋,我记得里头正好是在排戏吧?他倒是会选地方。”

    “陈大人当是仔细思量过的,此地虽人多眼杂,可明日正好有张家小姐约了人一起去听戏,都是大户人家,您也去必定不扎眼。”

    对这些事情,满月也是门儿清。

    谢馥看了她一眼,嘴角弯弯:“有满月你在,看来要我操心的事情不多了。”

    “满月巴不得把您的烦恼都给撵走了,以后把姑娘养得跟我一样胖胖的。”满月甜甜笑起来,补了一句,“摸起来有肉。”

    “……”

    谢馥看了看满月圆圆的脸盘子,又想想“满月”这个名字,沉痛道:“要不咱还是换个名儿吧?”

    那一刹那,满月觉得自己的心被捅了无数刀,就差给谢馥跪下了:以后再说“养胖”两个字,她就去吊死!

    内心握拳,满月痛哭流涕。

    当晚,满月开始张罗谢馥进宫的一应事宜。

    十日的准备时间,虽是紧了一些,不过张罗出一套合适的头面收拾也足够了。

    夜里对着灯,在房中,满月把谢馥穿过的一件件衣服都翻了出来,大多出自芸娘之手,很是精致。

    “您说您是穿新的去呢,还是穿以前的去?”

    谢馥摇摇头:“旧的。”

    满月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手里拎着一件杏红圆领袍,可怜巴巴地。

    “外公今日可回来了?”

    一般高拱白天都在忙朝中的事情,可外面已经黑尽了,却还没见到人,着实叫人奇怪。

    满月也看了外面一眼,道:“老大人成日忙朝中的事情,往日也不是没有深夜才回的时候。您是想跟老大人说点什么吗?”

    毕竟,宫宴这件事透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

    谢馥端端地坐在镜台前,烛火照着她一张沉静的脸,脸上的神态在阴影里晃动,似乎随之明灭不定。

    “也不急……”

    高拱人在宫中,贵为内阁首辅,若有什么风声,必定也会传到他耳中。

    谢馥坐在镜台前,盯着镜中自己的一张脸,慢慢对满月道:“今日早些歇下吧。”

    明天先去会陈渊,再找人问问秦幼惜与陈望那件事怎样了。

    满月应声,已经为谢馥理好了榻上的锦被。

    昏昏烛火一吹,屋中便陷入一片静寂之中,窗外溶溶月色洒下,千家万户尽在眠中。

    京城里,唯一灯火通明之处,怕是内阁了。

    下面大堂内,内阁诸人都坐在一起,高拱与张居正高坐上首,看得出此刻高拱的面色极其难看,张居正反倒是老神在在,面上虽有几分严肃,倒也不见得如高拱一般怒形于色。

    茶盏之中的茶已经只有几分残余的温度,张居正略略一整袖子,端起来慢慢喝了一口。

    眼瞧着在高拱说过话后,满堂都没了声音,不由劝道:“元辅大人,这件事怎么也算是皇上的私事……咱们做大臣的,怕不好开口……”

    张居正话没说完,高拱便陡然转过眼睛来怒视着他。

    “今日连叔大都要为皇上说话不成?这般、这般荒唐之事,竟出现在宫闱之中,闹得百官皆知,众臣皆知,皇上就不愧对列祖列宗吗?!”

    堂中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仿佛不敢面对高拱此问。

    张居正心想皇帝那一档子破事儿谁不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一次闹大罢了。

    如今太子已立,张居正还是太子的先生,半点不担心皇帝要是玩脱了该怎么收场,眼见着高拱越发躁怒,心里反而越平静,一张脸上越发不动声色。

    “元辅,咱们还是给皇上留点面子的好吧……”

    “面子?”

    高拱一声冷笑,只恨得咬牙切齿。

    可转瞬之后,却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他干脆地把袖子一甩,桌上的茶盏霎时被掀翻在地,一口也没动过的茶水,全倒在地上。

    高拱想起今日在殿中之所见,何其荒唐?!

    他站起身来,颇为高大的身躯却显出几分垂垂老态,夹杂着怒气,三两步跨到门口,高拱一下拉开了大门。

    门外的冷风灌了进来,高拱拉着门框的两手袖子都被风兜满了,鼓鼓胀胀的。

    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来。

    张居正还端坐在右手边位置上,那是次辅的位置,仅在他之下。

    那一瞬间,高拱觉得叔大这一身红色的官袍,看上去这般扎眼。

    眼睛一眨,高拱没说话,终于松了两手,转头大步朝外面去。

    他每步都很重,一路出去的时候,像是要把地砖都给踏碎。

    张居正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无喜无怒地看着众人。

    众人也看着他。

    前不久阁臣张春芳才被高拱排挤走,如今内阁之中主事的也就高拱与张居正两个,现下连这两人都闹开了,内阁之中这些个小书办们,都觉得这内阁即将成为水深火热的修罗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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