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 你怎生在这?方才杨大人正问你起你呢?”
    见同伴来了, 黄灏钦迅速移开目光, “抱歉,头一次来此地, 约莫是走错了地方。稍后某自会向杨大人的赔罪。”
    杨府的一切都太过虚伪, 方才酒桌上的觥筹交错,沐猴而冠的丑恶嘴脸近乎令他窒息,又他却不得不融入到里面去。
    冷风吹拂在面上,黄灏钦慢吞吞地朝着不远处高朋满座的亭台走着,默默闭上了双眸。
    脑海中又浮现出女子白里泛青的面庞,一双美丽的杏眸睁得极大,漆黑的瞳孔再也聚不起光……最后留给他的只有冰冷的身体与沾满鲜血的衣衫。
    他顿住脚步, 猛然睁开眼眸,意外地发现长袖下自己颤抖不停的双手。他的异常几乎是瞬间引起了同僚的察觉。
    “行云, 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有些。”唇角又恢复了往日得体又疏离的微笑,“倒也不是大事,且带某过去吧。”
    “你也要注意身子才是,不是快要成了首辅大人的侄女婿嘛?哈哈,我要是你啊,就赶紧的,养好身子早日抱得美人归。”方贺扶着臃肿凸起的肚子,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行云可见过杨六姑娘了?”
    “大人说笑了。”黄灏钦凝望着远处的高台,温声回复他,“并未。”他心中并不想见什么杨五杨六,如今自己不过是一个家破人亡的鳏夫,又有何心思去再缔良缘。
    见他仍旧是一幅不卑不亢恭检自若的样子,方贺顿时觉得没了意思,索性也不再打趣他。心里虽然酸酸的,余光稍稍瞥向一旁的男子,方贺心中嫉妒的藤蔓无意消退了几分。毕竟他也知道,不是谁都有资格和杨首辅结亲的。
    黄灏钦不仅没因那事与杨家结仇,反而最后还做了杨家的女婿,这一点,他就远远比不上。方贺暗自叹了口气,带着他一起离去了。
    流云院。
    先雪正在擦着屋里的摆件,却见洛宁泪眼摩挲低声啜泣地回来了,心中诧异,随即上前关心地询问。
    “姑娘这是怎么了?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见洛宁背过身去不理会她,呜咽声却依旧不止。先雪心下更为焦虑,“姑娘可是受到了什么委屈?不如说给奴婢听听?”
    洛宁唇角勾起一丝笑来,不过也只是刹那一瞬,随即哭得更为悲恸。
    未雨和先雪都是扶光院来的,自然听杨晟真的吩咐。如今先雪既然这样问她,见她伤心难过扶光院那边必然也会知道。既然杨晟真目前还需要她这个玩物,为了拿回知韫哥哥的坠子,她就不得不想方设法榨尽自己这个玩物的最后一丝价值。
    “姑娘。”先雪抿着唇角蹙着眉头,一双眼睛满是忧虑地看着她的身后,“姑娘,人若是有什么烦心事,一直藏在心里会更难受的。若是姑娘不嫌弃,不如说给奴婢,也好分担分担姑娘心中的苦楚。”
    “姑娘~”
    洛宁见这戏做得也差不多了,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泪,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泣着,激得后脊不停轻颤,看得先雪更为心疼。
    “先雪。”洛宁哑着嗓音,心中呜咽,依旧背过身去。
    “姑娘,奴婢在呢。”
    “你说,二表兄会不会和王姑娘……他们是不是很快就会成婚了……唔!”洛宁诉说着,又开始啜泣起来。
    “这……”先雪垂眸咬了咬唇瓣,拢紧眉头,“姑娘赎罪,主子的事,奴婢不敢乱嚼舌根儿。”
    “唔呜呜!二表兄……”洛宁撇了撇唇角,尽量去掩饰心中对他的恼怒与厌恶,而后转过身来,泪眼汪汪得看着先雪。“洛宁虽然心悦二表兄……可……可洛宁更希望二表兄过得好……他过得好,我就开心了……”
    “姑娘……”先雪听得出她心中的酸涩,也渐渐忍不住心疼起她来。
    “可是,先雪,我心中还是好难受啊!”洛宁抓着先雪的手,哭得更加难以自拔。
    先雪任由她抓着,拿起巾帕将她面上的泪珠拭去,默默叹了一口气。
    喜宴过后,杨晟真与王绘青的婚事也终于订了下来。就在来年的二月十五。眼下,据婚期也不过四个月的时间。
    杨嘉雨明显是最急的,不过意外的是母亲确实没有因为她临时逃跑的事迁怒于她。
    “洛姐姐?”见她依旧漫不经心地磕着瓜子,杨嘉雨一时有些担忧。母亲让洛姐姐去勾引二哥,如今二哥要成婚了,洛姐姐心中定然是不好受的。
    “你是说,姑母没有因此事找你的茬?”她又回到方才二人聊得事上来,又浅啜了一口气茶。
    “……是。”
    “这就怪了,姑母她——”
    二人正说着话,未雨兴冲冲地过来走到洛宁身边儿,“姑娘,墨七在门外,他说二公子叫你去扶光院。”
    墨七?洛宁记得杨晟真找她,一向都是让砚池过来的,那时未雨可不是这幅反应。
    “二哥找你,洛姐姐快去看看吧。”杨嘉雨也不好耽误她去寻杨晟真,毕竟二哥订婚后,也不知洛姐姐会怎样,不过她心里还是希望将来二哥能待洛姐姐好一些。
    “不去了吧,二公子许是又让我过去练字,不过我觉得如今我的字已经可以了,与人正常书信往来也不影响。未雨,你替我回了二公子吧。”洛宁眉眼平静,语气温和,丝毫听不出任何意外的情绪来。
    她这一说,杨嘉雨和未雨顿时愣住了。二哥从没教过别的姊妹学书,如今洛姐姐竟然拒绝了,可见她是真的伤心了。
    未雨无奈,虽然有些诧异她竟然敢拒绝二公子,不过还是如实和墨七回话。
    扶光院。
    “二公子?”杨晟真负手而立在窗边,听完墨七的禀报,凝神片刻,似笑非笑地径自看向窗外的的银杏树。如今倒是连二表兄也不肯叫了,这是知道他要成婚,想要与他划清界限了。
    他沉下脸来,微微侧身对一旁的墨七道,“继续请,顺便和她说,若不来,那便永远也不要来了。”
    “是,公子。”
    洛宁收到消息,心中又气又急,将杨晟真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骂了八百遍。可是,知韫哥哥的坠子还在扶光院,如今他这般威胁她,她又怎么敢不过去?
    临去时,她在小厨房内捏了一撮无色无味的椒粉,揉进眼睛里,不一会儿,水润润的杏眸顿时泪眼婆娑,眼尾也红肿的令人心疼。
    他既然把自己当玩物,那她就要陪他玩到底。若不是如今她身处劣势,是谁玩得过谁还说不准呢!
    这回去扶光院,倒是令洛宁眼前一亮,垂花门前换了一对描金红纸灯笼。她咬了咬唇,暗暗轻哼一声,继而又低垂眼眸,紧紧捏着手中的字帖跟着墨七踏进了扶光院。
    刚进院子,洛宁无意的抬眸,才发现此时扶光院的那棵大银杏早已落叶成泥,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树干,迎着寒风无助的哀求。
    洛宁一时觉得,当初她为了活命竟然还曾发誓说,死也要恳请他将自己埋在这树下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冷风萧瑟,凉风吹得她的眼睛更为红肿,还伴随着火辣辣的刺痛,不一会儿又涌出了颗颗泪珠。
    随着纷乱无序的的凉风,耳畔似乎还隐隐约约有一些有序的音律。
    她竟然有些慌乱,红唇被咬得几欲滴血,洛宁不知,他到底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如此故弄玄虚,既然订婚了就好生等着迎娶新妇就是,如何又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与她设想中的,他会弥补怜惜她这个玩物的想法,怎么就截然不同呢?
    进了房中,骤然间的冷热交替令洛宁不由得打了个喷嚏。一时眼眶被刺激到,显得更为红肿了。
    湖绿色广袖移开面旁,洛宁看清了里间身着白衣一尘不染的男人。他罕见地戴着黑纱制的四方平定巾。此时他并没有因为这处的动静投来视线,反而是颔首低眉默默注视着手中的琴弦,拨出一个又一个婉转悠扬的曲调。
    如此端庄恭敬,可如今这幅情形却又不该端庄恭敬。洛宁揉了揉微肿的眼睛,不解的看向他,心底不由生出一阵惧怕来。
    好在,他琴曲弹得还不错,一首《潇湘水云》在他的长指与琴弦的触动间悠然而生。洛宁心中虽然畏惧,可是婉转的琴声到底又几分安抚的意味儿,她渐渐闭上了眼睛,只全心全意去接收这场心灵的安抚与享受。
    然而,就在她闭上双眸的瞬间,琴音戛然而止。
    琴弦断裂的瞬间洛宁也被惊得睁开眼眸,仓促间她与他隔着忽明忽暗的烛光两向对视。
    对上他探究平静的眼眸,洛宁想起他让墨七带给自己的话,心中郁闷旋即别过脸去,错开了他的视线,亦避开了他的询问与打量。
    然而,余光却瞥见白得泛光的身影愈来愈近,头上的四方平顶巾蓦然增高了他的身量,如今正气势汹汹地朝她走过来,颇有些步步紧逼的滋味儿,低垂着的鸦睫止不住地轻颤,洛宁急忙向后退去,避开他的压迫。
    直到身后抵上格门,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她才霎时抬起眼眸,红肿得令人心疼的眼眸里闪烁着泪光,“二公子,你……你你要做什么?”
    第45章 隐疾
    杨晟真将她逼在狭小的角落里, 古井无波的黑眸深深地凝视着她,却不发一言,任由她哭哭唧唧地揉着眼睛。
    “二, 二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洛宁伸出双手撑在他的身前,去为自己抵下最后一丝喘息的机会。
    “我唤你, 缘何不来?”声音低沉得似乎能滴出水来。他俯身探近,微冷的松香气息尽数铺洒在她的面容上。洛宁吓得往另一处躲, 却被他强行捏住手肘。如此竟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
    洛宁也气恼得轻轻撅起唇角,眼眶里的泪珠顺着桃腮蔓延不止, “二公子如今都是要成婚的人了, 我这么一个不清不楚的表姑娘……唔, 再过来像什么样子。”
    她愈说愈委屈, 一边暗暗挣脱着被他用力的箍住的手肘, 一边微抬起有些瘦削的下巴, “洛宁虽心悦二公子,可也绝不是那种……那种死缠烂打……厚颜无耻之人。”
    一口一个二公子, 仿佛句句都在刺伤着他的心, 杨晟真看着她这幅唯唯诺诺的模样面色愈发沉重。如今的事想来被她误会了,他答应娶王氏女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而她之前口口声声说过心悦他,爱慕他,甚至甘愿为他去死,如今不过区区一个王绘青,她倒是变褂得这般快, 倒是不愿意死缠烂打了,那之前的又算什么?
    “珍娘, 你最好想清楚,要唤我什么?”他手下的力道渐渐用力,洛宁蹙起秀眉,面色更加委屈。
    “啊!二表兄,疼!”洛宁呜咽出声,正好他此时也有放手的意味,洛宁旋即抽回手来,擦着面上的泪水。
    一时间暂且不用与他对视,洛宁暗暗咬牙,酝酿着心下的情绪,打算继续与他纠缠到底。
    “二表兄,你为何总是欺负珍娘,唔!”洛宁扑到他的怀里,身量才堪堪只到他的肩膀。一只小手紧握成拳有气无力地捶打着他,将他白色的道袍上划出了些许褶皱。
    “二表兄都与王姐姐私定终身了,何况还承诺他不到四十绝不纳妾……唔……二表兄都是要娶亲的人了……你心里都没有洛宁……若是洛宁再不识好歹,那王姐姐和府中的长辈都要不开心的……”
    身前氤氲出一片湿润,杨晟真垂眸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的人,方才眼底的冷冽早已消失不见,如今,他却忍不住轻抚着她的后背。
    “……唔呜呜,没有办法了……其实二表兄过得好,和王姐姐琴瑟和鸣和和美美的……这般也是不错的……洛宁,洛宁看着你们也是开心的。”
    洛宁忍不住仰面凝望着她,泪珠说着眼间流淌进他的衣衫,“二表兄,洛宁心悦你,心里应该想着二表兄能过得好……可……洛宁毕竟是一个血肉凡胎,洛宁也有嫉妒之心,故而怕见到二表兄会忍不住……呜呜!……所以才不敢见二表兄……”
    果然与流云院送来的消息一致,杨晟真的目光柔和了几分,看着她还带着几分缱绻的意味儿。他心中懊悔,方才一时大意,险些又没抑制住心底的那种暴虐的冲动。
    “珍娘,还疼吗?”杨晟真想起方才他的失控,自顾自地拉起她的小臂,将衣袖卷起,露出白如藕节的手臂。
    手肘那里,果然印着一片嫣红,还有些许青紫。他甚是懊悔,在心中默默叹息。
    “抱歉,我也不知是何缘故,有时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杨晟真带着她便那边的矮榻上坐下。
    洛宁见他意外的说出了自己的事,有些颇为好奇,抬起红肿的眼眸。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毕竟他那疯症来得也奇奇怪怪。确实与常人不同,温和时也确实是霁月光风,谦卑恭顺。可发病时……那一瞬又想捏断她的手臂……
    “二表兄,方才洛宁真的好怕,好怕二表兄会断了我的手臂……”她依旧心有余悸,说话的声音也是轻小柔弱的。
    “我本以为,自己修身养性数十年,早已能控制心中的那团邪火,然而有时却总会超出预料。”他默默凝视着身前的烛光,眼底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来。
    “到底是我高看了自己,第一次在净禅寺,还有那次在行宫,我便失控了。险些将你掐死。”说完扭头看向洛宁,心中涌起一阵心疼来。
    洛宁也配合地摸向脖颈,极为自然的扯着唇角神情望着他,笑道,“二表兄不必自责,早就不疼了。”
    “难道这和二表兄上回的病的有关系?”她转着漆黑的眼珠,若有所思。
    “幼时我体弱多病,因吃的药里有几味儿相冲的药物,故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方才的失控,我也不知是何缘由……在发作的时候,它只会将我心中所想所求尽数放大……”
    “竟是这样?”洛宁想起了上回在行宫别苑,她无意间摸到的轻轻跳动隐约戳着她手心之物,不由得面上一阵潮红,“二表兄与我说这……”
    见她咬起唇瓣,杨晟真莫名想笑,“所以,珍娘不必太过忧心,此时如今也只有你我知晓了,所以珍娘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让她知道了,以后若是秘密泄露第一个杀了她!洛宁面色古怪。一时有些后悔为何要一字不差地听着旁人的秘密。
    “二表兄待我好……我是知道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洛宁垂下眼帘暗自思量。
    “珍娘且先等我一段时间,至于王氏的事,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的。”见他细细摩挲着自己的脸颊,洛宁后背激起一阵寒凉。强迫自己压下想将他的手打落的念头。他这般,跟逗弄安抚自己的玩物有个区别?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她所求的,不正是他的怜惜吗?反正说到底,她又不爱他,他想和谁成婚便和谁成婚,而她有知韫哥哥就够了。
    今日他并未教自己练字,反而一时兴趣,从头开始教她弹琴。对于一个早已将琴弹得炉火纯青的人来说,他做的那些无异于是无聊至极。洛宁只能一边配合得学着,视线却止不住得逡巡着,寻思他会将知韫哥哥的坠子放在何处。
    “珍娘,专心。”湿热的气息从耳畔传来,洛宁吓得猛缩了一下脖颈,瞬间仰躺在他温热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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