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道:“那……”
    英扬道:“唉!我想来想去,只有解散鹰扬坞一途,将家财散给众人,令他们自去我交好的坞主处谋生。这样,九宫会也无话可说吧?”
    裴明淮笑道:“此后九宫会没再来找过你?”
    英扬道:“大概是我言微人轻,人家犯不着对我斩尽杀绝吧。”
    裴明淮一笑不语,过了片刻方道:“然后呢?”
    英扬道:“然后你也知道,我便搬到这里了。”
    裴明淮道:“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却知道。你到这里作什么?你不说,我也不想问。”
    “我们朋友一场,你不追问,我很是感激。”英扬笑道,“今夜我既然来找你,便不想对你隐瞒什么。不过,明淮,我对你说的话,你万万不可再对别人说。”
    裴明淮道:“难道我是那等多嘴之人了?”
    英扬道:“我自然知你不是那等人,但此事重大,我多嘱咐一句罢了。”
    裴明淮道:“你赶紧说罢。”
    英扬道:“你知道我的身世来历。”
    “那还不是你喝醉了告诉我的。”裴明淮道,“你不姓英,你本来姓吕,是昔年鹰扬将军吕光的后人。你的名字,便取自吕光的封号‘鹰扬’。吕光建的凉国,倒也显赫一时,只是那乱世之中,也就匆匆几十年罢了。”
    英扬道:“那你知不知道,昔年我祖上自西域回来的时候,带了极多的珍宝?”
    裴明淮笑道:“自然听说过,说是两万多匹骆驼才运回来,自西域各国搜寻来的,也不知道有多少。”
    英扬朝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而这笔珍宝,除了一部分我祖上自己用来建国之外,大半其实都还留着。虽说比不上江湖上传说的王莽黄金,但也是颇为可观。”
    裴明淮一怔,道:“难不成就在这黄钱县?”
    英扬道:“正是!”
    裴明淮道:“愿闻其详。”
    英扬道:“我对你说过,万教教众素来散钱散米,十分慷慨,正是因为他们教中宝物何止千万!”
    裴明淮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说……昔日那些被剥皮处死的教徒,他们的藏金,来源却是你祖上……?”
    英扬点头道:“我那位祖上并未把所有的宝物都带回来,而是留了一大半在西域。可究竟是藏在何处,交与何人,我都是不知道的。我在解散了鹰扬坞之后,多少还是有些心灰意冷,毕竟那也是我多年心血。家财也散得差不多了,忽然知道此事,就……动了念头。”
    裴明淮笑道:“我还不知道你是如此贪心之人呢。”
    英扬道:“我只是个俗人罢了,你若看不起我,也由得你。”
    裴明淮笑道:“你既肯对我说,自是把我当朋友看,财帛动人心,是人都不例外,我又怎会看不起你?我只是有些疑惑,依这卷宗上所言,也有好几十年了,那宝藏……若有的话,又怎会不早被人找去?”
    英扬道:“既是宝藏,必定藏得十分隐秘,岂是那般轻易就会被人找去的?”
    裴明淮道:“那你是有什么头绪了么?”
    英扬叹道:“其实我甚是怀疑,当日那位刺史大人亲自前来,下令对那些教众严刑逼供,是否便是知道有这样一笔宝藏,于是起了贪念?只是那些教众太过刚硬,誓死不吐,就算是用了大刑,也仍然……”
    裴明淮道:“那些教众十分虔诚,哪怕将之凌迟剥皮,怕也未必会吐实。”
    英扬道:“我也是这般想。刺史将那庙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曾翻出什么来,最后刺史大怒,一把火把那寺庙给烧了。你如今看那升天坪,可还有寺庙的影子?”
    裴明淮道:“你手里必定有些线索。”
    英扬叹道:“我父亲过世甚早,不过倒是留了些东西下来。其中有一卷文书,我本来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后来才明白就是祖上的所谓西域珍宝。”
    裴明淮道:“文书?”
    英扬道:“文书我已毁去,不过里面一字一句我都记得非常清楚。文书里说,宝藏的玄机,便藏在十罗刹里面。”
    裴明淮望了他,道:“那些人皮灯笼,莫不是你弄的把戏?”
    英扬一怔,继而大怒道:“你这是在胡说什么?自然不是我!我怎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我怎会做那良知丧尽之事?”
    裴明淮打断他道:“是我失言了,你继续说。说起来,那些东西,也算是你的。”
    英扬又道:“文书里提到这万教,说是交付于了他们。我好一阵查访,才知道这万教早已不复存在,只有一股教众来到了黄钱县。我便到黄钱县查访究竟,却正逢赛灯会,见到那人皮灯笼,实在是大吃了一惊!于是我在黄钱县买了宅子住下,想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裴明淮道:“你是为了那笔珍宝,还是为了查出真相?”
    “都有。”英扬道,“我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以前也过的是刀头舐血的日子。但见到那人皮灯笼,仍然是震动不已。……若为了宝藏,让那些无辜的孩子丧命,我又于心何忍?”
    裴明淮目注了他半晌,英扬与他对视,毫不躲闪。裴明淮方笑道:“你如今对我和盘托出,就不怕我抢你的宝藏?”
    英扬苦笑道:“你哪里是这等人!你说要来,时间着实不巧,我本想推却,但想了一想,你也许能帮我一把。”
    裴明淮盯了他道:“你是想让我帮你抓那厉鬼,还是要我帮你找宝藏?”
    英扬道:“究竟会发生什么,我心里全然没底。只是你在这里,总多个帮手。但我不曾想到,你来的头晚,便闯进了升天坪!我虽然头皮发麻,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你。好在你安然无恙,若是你有了什么闪失,教我如何是好!”
    裴明淮道:“难道真的那些进了升天坪的人,都会无端发疯暴死?”
    英扬道:“确实如此。”
    裴明淮道:“我方才看过卷宗,这数十年来,共有八人因进了升天坪而死。这八人不约而同,都是高热发疯而亡。据称他们在发疯之前,先是高热数日,医治也是无用,最后都是疯癫而亡。”
    英扬道:“我来黄钱县时间不长,对此实在所知不多。杜如禹比我清楚,明日可去问问他。”
    裴明淮笑道:“我如今还活得好好的,若我不疯不死,那所谓的‘发疯而亡’,便一定有文章。”
    英扬叹道:“这么几十年啊,居然进去的人都……若不是有厉鬼作祟,我真不知道如何解释?”
    裴明淮道:“现在只差最后两尊罗刹,这个答案不会久了。”
    英扬道:“不错,我也是如此想。”
    裴明淮道:“若是我所料不差,赛灯会那夜,最后两盏人皮灯笼定会现身。”
    英扬道:“此时我更关心的不是宝藏,而是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我总有一种感觉……似乎会发生极恐怖极可怕的事一般。我这段时日,总是心慌意乱,烦躁不安,几次都想搬离此处……唉!”
    裴明淮笑道:“如今有我在这里呢,你就不用再心乱了,咱们等着赛灯会便是。”他顿了一顿,又道,“提到赛灯会……如今这黄钱县里面住的百姓,还会做好灯笼去么?”
    英扬道:“虽然知道必有人皮灯笼出现,但大家都还是遵着老规矩,带着做好的灯笼去赛灯会。”他又道,“对了,你不是说想带盏灯笼回去送人么?我已经打发人去告诉冯老头了,叫他用心替你做上两盏。”
    裴明淮笑道:“只不要是人皮灯笼就行。”
    这话一出口,屋子里面似乎都冷了几分。英扬勉强笑道:“冯老头?他就算有这个心,也弄不到……”
    裴明淮接道:“也弄不到人皮?”
    英扬忙道:“明淮,你可再别拿这事开玩笑了,说得我毛骨悚然的。”
    裴明淮道:“我就不信,厉鬼还会做灯笼!那些人皮灯笼,定然是有人背后所为,而且一做便做了这些年。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想,这么多年的功夫,也有十余年了吧?那幕后之人的耐心实是非同一般。他必然也是为了一件极大之事,哈哈,大概便是跟你的目的一般吧!”
    英扬望了他,道:“若非鬼怪,你在黄泉渡听到的那个鬼声,作何解释?”
    裴明淮窒了一窒,方道:“也许那人藏在暗处对我说话,我却没发现他藏身之处。”
    英扬笑道:“你说这话的时候,分明连你自己也不相信。”
    裴明淮想了半日,仍旧摇头道:“我还是不信。”
    英扬道:“不信这世间真有鬼怪?”
    裴明淮笑道:“至少我还从未见过。若是这次能见得一见,倒也是不虚此行了。”他顿了片刻,又道,“看来到了明晚赛灯会,还不知会有什么怪事发生呢。”
    英扬道:“方才我曾对你提到九宫会,此事尚未了结……”
    裴明淮截道:“九宫会不是已然放过你了么?”
    英扬道:“我也一直这般认为,前些时日,我却收到了一封书信。书信中称,九宫会昔日轻易放过我,已对我大大开恩,而我却对他们有所隐瞒……”
    裴明淮失笑道:“他们不会连你这笔还不知在何处的宝藏也想要吧?”
    英扬愁眉道:“若找到了,他们要也由得他们。可如今,我连那宝藏在何处都不知。九宫会下手素不容情,到时候真找我讨要起来,恐怕我这条命……”
    裴明淮道:“这可奇了,他们为何会知道你在找这笔宝藏?”
    英扬道:“这我也想不通了。我可是从来不曾与一个人说起哪。”
    裴明淮顿时想起白日里所见的那个锦心,便道:“真未曾与一个人说起?”
    英扬似乎迟疑了一下,仍道:“不曾。”
    裴明淮见他不欲提那女子之事,也不便再问,笑道:“想来九宫会神通广大,有别的法子知晓,也未可知。”
    英扬忙道:“正是,我也是如此想的。”
    裴明淮笑道:“听说九宫会中人,都会留下一块龟甲,以示身份?”
    英扬道:“正是,龟甲本便是取其九宫之义。除了书信之外,确实留有龟甲,乃是‘辛仪’。你可要看看?”
    裴明淮道:“看也没用,不必了。你若有好酒,倒是送来我喝喝。”
    英扬道:“我还真有几坛好酒,明晚我送到赛灯会上,一起喝两杯。”
    裴明淮叹道:“那时候,还有心情喝酒?我看,我们还是去找找方墨林吧,虽说只是尽人事,也得去找。”
    找到天亮,仍是毫无头绪。英扬一定要劝裴明淮回去歇息,裴明淮叹了口气,也只得听他的了。其实也只睡了个把时辰,辗转反侧,梦里又是电闪雷鸣的升天坪,又是雾气迷漫的黄泉渡口。裴明淮从梦里惊醒坐起身的时候,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出门,就看到杜如禹带着几个衙役,急匆匆地走来。裴明淮道:“杜大人一早便来了,想是已然知道昨夜的事了?”
    杜如禹面色凝重,道:“正是。”
    他向裴明淮走近了一步,低声道:“听说……青囊昨夜……诈尸了?”
    裴明淮脸色笑容也不觉敛去,此时一块乌云正移至头顶,太阳也被遮得无影无踪。“此乃我亲眼所见。”
    杜如禹不觉又变了色。裴明淮道:“杜大人,依我看来,可以找仵作来,替青囊姑娘验尸。”
    杜如禹失声道:“验尸?”
    裴明淮道:“青囊姑娘死因不明,本就应该验尸,这不须我提醒县令大人。验尸后,至少可以知道她的死因,也许还能知道昨晚她‘诈尸’的来龙去脉。”
    杜如禹面上有为难之色,沉吟道:“可是方老爷……”
    裴明淮笑道:“你是县令大人,这等事难道不该由您作主?”
    杜如禹打了两声哈哈。“那是,那是。只是起均兄年纪不轻,染病已久,我怕他……”
    裴明淮道:“杜大人若觉为难,由在下去说便是。”
    杜如禹忙道:“不必,不必,我自己跟起均兄说去。”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若杜大人不介意的话,验尸的时候在下也想在场。”
    杜如禹又楞了一下,方道:“自然,自然。”他又道,“下官还想起一事,英扬对我说,替你做的灯笼,冯老头已做出了个大样,让公子去看看合不合心意。”
    裴明淮浑忘了此事,没想到众人却都将此事真当了一回事。当下笑道:“也亏他心细如斯了。也好,我就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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