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安候了不多时,便见府门内的女子被贴身婢子搀着盈盈走来,他也是老道之人,眸子一垂,迎上前去毕恭毕敬唤了一声:“见过郡主。”
    “有劳曹公公了。”妘姝虚扶一把。
    曹德安识时务得起了礼,退至一旁:“不打紧的。”
    秋葵已是解下荷包送了过去,曹德安见之,揣着拂尘迂喏了半刻方才接下,身子垂得越发低了:“郡主请。”
    说罢,委着身子退了几步,却是未见眼前女子动身。
    “我家主子的车马未在府中,还要劳烦公公带路了。”秋葵轻声细语道。
    曹德安一听,抬头匆匆瞥了她一眼,又忙垂了脑袋,笑着应声:“不劳烦,郡主请。”
    说着,便步下石阶,甚是通事地撩开车帘。
    一上马车,妘姝舒出一口气来,神色疲惫依上软垫:“还是姑姑你嘴巧,轻言一句便解了窘迫。”
    秋葵笑然,替她放了车帘劝道:“歇息一会儿吧,让老主子瞧见没精神又要念叨了。”
    妘姝点头,闭了双眸不再说话。她着实困了,在卫煜身旁,她睡不踏实,昨夜更是折腾了整晚,如今见了秋葵,她才知何为心安。
    秋葵原唤甄娘,比她大上几许,因身有佚疾无法生育,被夫家赶出,那年深冬下着大雪,妘姝一眼便瞧见雪地里快要冻僵的甄娘,带回王府时,暖了许久才从阎王殿捞回一条命来。
    家破人亡后,留在她身边的,只剩下了秋葵。
    她是个守旧的女人,妘姝唤她姑姑,她不肯,只道是不合规矩,眼里心里,看到的除了妘姝,便是那一套迂腐又世阶的规矩,与宫里的老主子一个样。
    马车摇摇晃晃入了宫道,晏席设在沁隆园,离狩场颇近,皇主子们用了晏食往往还要涉猎驭马取乐一番。
    同是艳阳晴日,车马颠簸,花雨轩后院之处,季青歇马撩了车帘,看男人入院上了楼栏,方才下了车去栓马。
    床榻上女人正是抚摸着手中玉栉,听闻脚步声,微微凝了细眉:“昨日不是刚来过?”
    见他立在窗边无动于衷,未如往日般翩翩坐下,女人低问:“有事?”
    卫煜沉了双眸:“你在酒里下了何药?”
    昨夜他回府之时便已觉察不对。
    女人怔了片刻,而后恍然笑了一声:“许姑姑拿来给客人的,我倒给忘了这茬,让你喝了去。”
    卫煜皱了眉宇,负手望向窗外。
    女人缓缓下了榻来:“我正好有事与你相谈,坐下吧。”
    说着,她倒了杯茶水递给他,见他不动,垂了眸子道:“碧螺春,干净的,无药。”
    卫煜眉心一紧,伸了手去接过茶盏:“何事?”
    “有岳王君的消息了。”
    闻言,卫煜凤眸凌然:“在何处?”
    “归了渚山。”女人轻呡一口茶水,“天下千秋,尽在鬼玑子寅,如他这般人物,凡尘难束。”
    “渚山……”卫煜凝眉,望着盏中清茶出神。
    “昌平那边送来的消息,死了几个官兵,疑是鬼玑剑法。”女人放下茶盏,望向窗头旁逸斜出松枝,“死的都是些佞人,或许,这岳王君会是个盟友。”
    马车停在鑫云门前,车外,曹德安声音传来。
    “郡主,到了。”
    妘姝揉了揉惺忪睡眼便要起身,却是被身旁秋葵拉住:“郡主,不合规矩。”
    又是规矩。
    妘姝知道,宫里的规矩多,入了皇城,秋葵心中那套根深蒂固的规矩也醒了过来。
    过了鑫云门便是朝尚殿,三皇五帝权力之地,大小官员,各宫嫔妃,皆要作了礼才能抬脚踏门槛。
    妘姝觉得她们在马车里,无人在意,大可省了那套俗节,但看秋葵谨慎模样,只得委了身子便要作礼,却又被她止住。
    “还是到外面再行礼吧。”秋葵拿眼扫了扫车帘,“宫里人多嘴杂,他们都瞧着呢。”
    一下马车,妘姝被耀眼暖阳映的头晕目眩,身子跟着晃了晃,显些栽倒。
    秋葵眼疾手快,一把扶过她行了礼匆匆迈入门殿。
    “如何?可还难受?”秋葵扯下腰间帕子仔细为她抹去额头汗水。
    妘姝仍是有些心悸,扶着宫墙素手轻颤:“秋葵,我要不行了。”
    “快别说这丧气话。”秋葵轻叹一声,抚着后背为她顺气,“待回了府便到永生堂去瞧瞧郎医,吃些药,养养身子,过不了几日便会痊愈。”
    说着,又紧了紧她脖子上衣襟,遮住那些红红紫紫的淤青。
    还未入园,便先闻得一阵笑声,妘姝凝了凝柳眉,深吸一口气,踏入园林。
    她不喜宫里的园子,虽是明丽,却也绕得她脚心发疼。
    赫连逞正是陪座上老人说笑,回头时,一眼便瞧见柳树下立着的身影,不由朗笑几声,冲座上老人道:“皇祖母您瞧,小十三来了。”
    闻言,老人眯了双眸,笑然朝树下人影招了招手。
    妘姝忙敛了步子上前,毕恭毕敬歉下身子:“妘姝见过皇祖母。”
    “快起来,让本宫瞧瞧,有些日子没见了。”老人笑得慈了皱纹,一双老态却柔和的手握住她抚了抚手背,“又俏丽了。”
    一语听得座下公主们交耳窃笑,妘姝却是将头垂得更低,借着散下来的头饰去遮额头上弯弯曲曲褐疤。
    “皇祖母偏心,只夸小十三俏丽,轮到我们男儿,却只得一个“好”字。”赫连逞弯了俊眉。
    老人一听,掩了身子笑出声来:“都好,都好。”
    叶氏皇太后曾是先皇的嫔妃时,生了两子,一子为永安王,妘姝的王父,一子为当今圣上。
    永安王叛乱时,她折了一子,皇氏宗亲无兄弟之情可言,她自是知晓,每每望着妘姝时便忍不住感伤。
    许是人到了纪龄,身子渐老,意志大去,宫里多了皇子皇孙,围在她身边承欢膝下,日渐一日,她便有些淡忘了宫外的亲情。
    宫里的晏食妘姝从来都吃不习惯,单是被那明黄龙袍的男人盯一眼,她便食不知味,好在她坐的远,几个公主皇子论资排辈的坐,轮到她时,也就只剩柳树下一方席位。
    她本就不该出现在此处,与那些身世清白,大方仰头高谈阔论的世家子弟、皇子公主们相比,她就只能埋头看杯子里打转的虫子,而后再随声附和着笑言几句,马戏便开场了。
    皇子公主们皆是要上马比试,两人一场,无论男女,以抽竹签子匹配,驭的都是西域进贡的良驹,龙颅风骨,虎背豹章,性子颇烈。
    妘姝坐在场外看人赛马时,身子便阵阵作痛。她不是第一次比试,涉猎驭马之术她不算翘首,但却在行。
    古来征战胜王者皆是在马背上打下的疆土领首,当今圣上亦是以“尚武王”封号顺承的世袭,皇子国戚们更是人人习此风范。
    妘姝是最后一场,与她比试的是左相公子裴元卿。她识得他,幼时常在王府见之,比她大上几岁,面润身长,儿时却还没她长的高。
    家逢事故之后,她便未再见过他,只是偶尔来宫中应晏之时隔着老远微微点头一笑罢了。
    “承让了。”他牵着红驹朝她淡然笑礼。
    妘姝微微点头,上马时,却是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身下一阵阵火烧火燎疼痛让她生了薄汗,抓着马鞍的手兀自轻颤。
    “姝儿这是怎么了?”皇太后看得蹩了眉。
    赫连逞抹了把汗水望向马场上笨拙上马的身影打趣笑声:“性子懒散了,连马都上不去了,皇祖母可别忘了这丫头往日生龙活虎模样。”
    闻言,老人笑了面容,却是忍不住又哀哀叹了一声:“这丫头,性子与那马儿一般,成了亲若不收敛,岂会尝得了甜头。”
    宫外的闲言碎语闲暇时她也听得几句,却也只能哀叹了之。
    赫连逞凝眉望向马场,她还在试图上马。
    妘姝额头冷汗直落,这已有一盏茶的功夫了,身后传来窃笑声让她耳红。
    裴元卿皱了眉宇,看她蕴红脸庞布满薄汗,秋日暖阳,却穿得里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由下了马来低声询问:“若是生了疾便歇息吧,莫要逞强。”
    她只抬头淡然睨了他一眼,素手抓紧马鞍,呡嘴皱眉间,低喘一声翻身上了马背。
    裴元卿回身,随之上了马去握紧缰绳,却是忍不住侧眸望了一眼。
    侍从已敲了铜锣,一声呵斥,身旁女子驭马疾驰而去,荡起一阵尘土飞旋。
    裴元卿紧随其后,不多时,便已策马追上。
    马场绵延数百里,要穿过柳林绕上迄泷山去,裴元卿稳着缰绳,赶上她时,便微微放缓身子,他本就意不在输赢,且看那女人神色,也有些不大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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