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倒了一个高阁老,任谁都能看出陛下的平衡之心,提几个寒门上来?,不正?是这个理儿?
    国子监祭酒宋大人年?事已高,头发都花白了,听了这话,便颤巍巍出列,“陛下明鉴,公正?,何?为公正??公者,大公无私;正?者,不偏不倚,且古人有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如此?,方为公正?。若果然如这般排名,岂非刻意为之,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
    当下便有许多人点头,“是这个理儿。”
    宋大人喘了几口气,又继续说:“况且那孔姿清虽未世家子,孔氏后人,然一应才干学识做不得假,过往成绩,皆是他自己博来?,未曾有人刻意关照。若为公允一味打压,反而失了公允……还望陛下三思啊!”
    当下有寒门出身的官员出列,细数一路走来?不易。
    “……尔等生而有之,岂知寒门之苦?便是二两?保银都难,走到这一步,略加照拂又如何??”
    有人不服,辩驳道:“纵然出身好,难道还是他们的不是了?谁家不是祖辈父辈一代代拼出来?的,便如你我今时今日为官,难不成来?日还叫孩子们去经商!”
    又有做过武官的私下嘀咕,老子们拼死拼活,可不就是为了子孙后代不拼死拼活!
    若杀得遍体鳞伤,阖家只剩满桌子牌位,最后朝廷却用一句轻飘飘的“公正?”来?搪塞,任由他们的后人苦苦挣扎……那还拼个什?么劲!
    到了这一步,已不仅仅是考试名次之争,公正?与?否之争,还涉及到党派出身之论,故而众人越说越激烈,唾沫横飞,争得面红耳赤,笏板抡得虎虎生风,恨不得撸起袖子就要?上。
    国子监祭酒宋大人眼见着便跪倒在?地,伏地大哭,“陛下,考场之上,没有世家,没有寒门,有的只是满腔抱负恨不得施展,乃是一颗颗报国之心呐,陛下!”
    须发皆白的老大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且不说究竟有无私心,到底令人不忍,众人的争吵声都小了。
    天元帝叹了口气,亲自下去将他搀扶起来?,又加以抚慰,“爱卿一颗忠君报国之心,朕早已知晓。”
    宋大人抽抽噎噎谢恩,站到一旁抹泪去了。
    天元帝环顾四周,视线落到鸿胪寺那边,忽出声道:“孔爱卿,你以为如何??”
    这个孔爱卿,自然便是孔姿清之父。
    问?事情问?到当事人亲爹头上,不可谓不尴尬。
    但尴尬的只是本人,旁人,巴不得看热闹。
    故而话音刚落,众朝臣便是一静,继而齐刷刷扭头朝那边看去,等着听对方作答。
    第67章 殿试
    殿试需要鸿胪寺参与引导、善后,但孔父为避嫌,全程都只在后方调度,并未露面。
    也?就是现在一切结束了,需要?大家集体出列统计人数面圣了,他才勉强出来,挑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窝着。
    却不曾想,仍被点名。
    前方数名官员迅速向两侧让开,孔父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火辣眼神。
    他垂着头?,“回禀陛下,按祖宗法制,微臣理应避嫌。”
    天元帝拨弄蜜蜡手串的动作顿了顿,闻言笑道:“你守规矩,朕明?白,文武百官也?都明?白。只朕也?没?问你殿试的事,而是叫你评判评判,宋祭酒的这番话,对还是不?对。”
    众朝臣听了,神色各异。
    真要?论起来,这么说确实不?违规,可实际上,宋祭酒说的便是科举,寻根究底起来,不?还是叫他说殿试么!
    大殿内朝臣数十,王公若干,另有内侍、卫队数十,加起来近百人,但孔父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咚!
    咚咚!
    让我说,我该说什么呢?
    又该怎样说?
    分明?名次有了的,可陛下一度悬而未决、按而不?发,拐着弯儿地让我说,为什么?
    孔姿清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父亲,儿子,父亲,儿子,父亲……
    孔父想到一种可能,心跳更剧烈了,仿佛下一刻,心脏就能从喉管深处蹿出来!
    若真让他说,他不?甘心!
    为保全家族,父亲早年退了,他这么多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不?敢争功夸耀,饶是这么着,如今还要?磋磨自己的儿子吗?
    作为父亲,他当然希望儿子能得到世上最好的,平安顺遂,长乐无忧,因为他值得!
    但这世上的很多事,并不?遂人愿。
    若没?有今天这一遭,无论甚么结局,他只能认了。
    可现在,陛下让我说!
    他非让我说!
    顺从的话,陛下听过太多,现在真的还会想再听吗?
    若果然如此,在场诸位,谁不?会说!何?必非揪着自己!
    他不?过区区一介鸿胪寺官员,除迎来送往,日常朝中诸多大小事务从来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思?及此处,孔父用?力攥了攥藏在袍袖中的手,瞬间做了此生最大胆的决定。
    他没?有像往常那?般,循规蹈矩回答皇帝的话。
    “于公,陛下乃天下之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区区殿试排名!三鼎甲如何?,二甲如何?,同进士又如何?,难不?成便要?怀恨在心,不?肯为国尽忠了吗?若果然如此,便是从根上坏了,不?配读圣人书讲圣人言,更不?配称为天子门生。”
    这就是说,无论最后天元帝给?孔姿清什么排名,孔家乃至全天下的世家,都不?会也?不?敢怨恨,日后必然继续兢兢业业为国为民。
    宋祭酒的话对与不?对,这道题他自己答与不?答,其实根本都不?重?要?。
    皇上想听的,也?绝对不?是这些。
    天元帝果然对这些套话不?感兴趣,慢慢朝门口方向踱步,背对着他们往外看,拇指一颗颗转动着掌心的蜜蜡手串,漫不?经?心道:“于私呢?”
    孔父缓缓吸了口气,用?更慢的速度慢慢吐出,某种神奇的力量游走全身。
    他转过去,朝着天元帝跪下,摘了官帽,以头?抢地,“于私,微臣和?陛下,和?在场诸位大人一样,都是一位父亲……”
    话音未落,会试主考官兼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宁同光便心头?一突,快步出列,“住口!”
    他朝着天元帝的背影拱手,“陛下,孔……”
    这句话没?有说完。
    因为他分明?看到,天元帝捏着蜜蜡串的手,突然很不?耐烦地甩了一下。
    宁同光本能地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慢慢地,慢慢地退了回去。
    他的额头?上沁出汗来,开始疯狂回溯:我是不?是哪一步走错了?
    姓孔的分明?要?讲私心了,这虽不?算违规,但于理不?合呀!
    可陛下,陛下为何?不?许我阻止?
    陛下想听他说话!
    想听什么呢?
    站在宁同光上首的董春极其缓慢地抖了抖眼睫,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已然有了盘算。
    陛下一定想听人说话,也?需要?有人开这个口子。
    只要?能打破僵局,引出下面的,这个人其实可以是任何?人。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唯有他最合适。
    也?更容易感同身受。
    这边宁同光吃瘪,剩下的,便无人敢拦,孔父的声音顺利回荡在大殿之中:
    “……微臣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亲眼看着他一点点儿长大,从蹒跚学?步,到牙牙学?语……家父身子不?好,提早致仕,那?孩子为了替我们尽孝,八岁就跟着去了外头?,细细算来,跟在我们身边也?没?几年……
    微臣总听别人说自家孩子爱闯祸,可他自幼早慧,从不?叫微臣和?拙荆操一点心,昔日欣慰,如今想来,未尝不?是一种遗憾……”
    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儿子也?只有他这么一个爹,若连亲生父亲都不?肯殊死一搏,还能指望谁呢?
    况且陛下亲口给?了这个机会!
    陛下想听别人说这些!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微微发颤,“陛下乃人君,亦为人父,想来比微臣更清楚,为人父母者,便是一辈子要?操心的,哪怕他不?争气,惹了祸,打在儿身,痛在……”
    他言辞恳切,未曾引经?据典,也?无华丽辞藻,可恰恰因为如此,才更能打动人心。
    是啊,自己的孩子,就算惹了祸,也?未必舍得惩罚,更何?况,还是没?有过错的孩子呢!
    一番话说完,孔父双眼含泪,只撑着不?肯落下来。
    此举成败,皆在这一瞬!
    良久,便听天元帝长叹一声,似有无限感慨,“好一颗慈父爱子之心。”
    宁同光便觉脑中嗡的一声。
    要?糟!
    孔父没?有再说话,依旧以头?触地,官帽就摆在一旁,显然已将前程抛开。
    关于排名是否公正?的话,他半个字都没?讲,但字里行间都清晰地表明?了:他的儿子值得更好的!
    天元帝也?没?有再说话。
    谁也?不?敢贸然开口,气氛就这样僵持下来。
    现任首辅卢芳枝的徒孙便是本届考生,全程回避,刚才才从后面过来当背景,此时也?不?便开口。
    董春略一沉吟,主动出列,“其实老臣和?诸位大人都是一样的,明?白陛下用?心良苦,不?过是担心来日有人重?蹈覆辙。然天下之大,人心各异,陛下日理万机,所思?所虑何?止万千,又岂能以他人之过而惩己身?有过者,皆是他们自己糊涂,我等却怎好因噎废食而误了良才。”
    皇帝确实有提拔寒门对抗世家之心,也?担心世家复兴,尾大不?掉,酿成昨日高阁老的大祸,所以要?权衡。
    这些都是真的,宁同光从这一点出发,并没?有错。
    但有一条最致命:太心急。
    宁同光太心急了。
    就看看吧,前三名全是寒门,甚至直到三十名,世家子所占也?不?足五成。
    太过了。
    实在太过了。
    纵然要?改,也?要?循序渐进地来,世家大族延续千百年,根深蒂固,岂是你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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