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他就?明白了父母面上的那份无奈和尴尬。
    话挑明了,阿嫖越发觉得没意思,用力抿了抿嘴,又联系到刚才从长辈那边听到的交趾女?帝的消息,心底无端冒起一股无名火。
    凭什么?呢!
    大禄天?下太平,明君贤臣相得益彰,百姓安居乐业,她也没有什么?劳什子的皇室血统,自然是做不成女?帝的。
    可?,可?她竟连考场都上不去!
    她不禁开始怀疑,这十年来,自己这般努力究竟为了什么?。
    父亲说过的不要?放弃,说过的机会,真的会降临吗?
    稍后回?家的路上,孔植就?有些沮丧,“父亲,朝廷为何?不许女?子下场呢?”
    孔姿清知道他在替谁鸣不平,只得叹息,“或许是有人怕吧。”
    “为何?要?怕?我不懂。”少年稚嫩的脸上现出茫然和超出年龄的烦闷,“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难道不是人才越多了越好?么??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有什么?关系呢?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连路易那样的异族都可?入朝为官,那我大禄土生土长的女?孩儿,又有何?不可??天?下之大,英才众多,若一人真才实学,又何?惧相争?就?连夜幕之上,不也有万千星子么??”
    门?阀之见,党派之争,族群之别?……如此种种,仍嫌不够!
    真是,真是令人好?生不快!
    若他成长在一个?全是男人的环境,也就?罢了,可?偏偏他见过婶婶,见过董夫人,见过董娘,见过阿嫖……见过那么?多分明才华横溢,却只能自得其乐的女?郎。
    他并未感到庆幸,庆幸千百年来的陈规陋习提前为他清除了这许多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只是觉得耻辱!
    是的,耻辱!
    就?算来日赢了,又如何?呢?
    我,我们,古往今来那千千万万名进士,我们作?弊了呀!
    就?像今天?,他甚至不敢去看阿嫖的眼睛。
    他觉得自己像小偷,偷走了许多人本该属于她们的人生。
    或许父亲说得对,正是因为有些人怕了,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阻挠……
    知女?莫过父,秦放鹤也发现了阿嫖的反常,也试探着问了,但小姑娘没说。
    秦放鹤没有追问。
    小朋友也有自己的自尊和坚持,阿嫖是个?有分寸的孩子,若实在坚持不下去,会发出求助的信号的。
    接下来的两?天?,阿嫖的话明显减少,外来的宴会邀请,甚至是打马球也不去了,只发狠做功课、练功。
    阿芙见了,胆战心惊,去问,孩子又不说。
    就?连年幼的阿姚也觉察到气氛不对,不再闹腾,连走路都踮起脚尖,小心翼翼。
    晚上,他偷偷藏起最爱吃的红焖蹄筋,半夜摸到阿嫖门?口,“姐姐,我给你好?吃的,你不要?不高兴。”
    第?三天?,阿嫖的武师父,前任女?镖师之女?芳姐私下里来找阿芙,“姑娘这几日练得太狠了,我劝不住,看样子心里存了事儿,若不开解,只怕要?伤筋骨。”
    阿芙就?叹气,对一旁的秦放鹤道:“你去吧。”
    她自己便身?在泥泞,又如何?能开解女?儿?
    秦放鹤第?一次在白日抱了抱她,轻声道:“会好?的。”
    阿芙瞬间红了眼眶。
    她心疼的,何?止是阿嫖,还有曾经茫然的自己……
    秦放鹤过去时,阿嫖还在练箭。
    长时间反复开弓,让她的指尖红肿,胳膊也发抖,随时可?能力竭。
    但她没有停下。
    她心里,就?像憋着一团火,无处发泄。
    “聊聊吧。”趁着阿嫖一轮射完,秦放鹤从后面越过她的脑袋,轻松抽走长弓。
    长弓离手的瞬间,阿嫖身?上的力气好?似也被抽光,张了张嘴,低下脑袋,蔫哒哒的跟着秦放鹤进到室内。
    屋子里没有别?人,秦放鹤将弓箭放好?,亲手打了冷水,将手巾泡透了,拧到半干,再用油纸裹好?,一把按在阿嫖肿胀的胳膊上。
    阿嫖嘶了声,牙关紧咬,但是没动。
    “这倔脾气,到底是随了谁。”秦放鹤摇头,无奈又心疼。
    拉伸过度,肌肉肿胀,必须先冷敷。
    阿嫖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等手巾慢慢发热,秦放鹤又换了一遍,然后帮忙抹了消肿活血的药物。
    十月天?冷,府上烧了地龙,秦放鹤便在地下通道的位置坐了,再拍拍身?边的空地。
    阿嫖犹豫了下,到底还是乖乖过去,也学着他的样子,胡乱坐下。
    爷俩安静地坐了会儿,阿嫖就?听秦放鹤来了句,“这里没有别?人,要?不要?哭一哭?”
    一句话,就?把阿嫖的眼泪招出来。
    她眼中迅速蓄满水光,哇的一声,扎到秦放鹤身?上放声大哭起来,“我不服!呜呜!我,我努力了这么?久,凭什么?,凭什么?呀!”
    其实很早以前,父亲就?曾告诉过她,这个?世道对女?子不公,她选的这条路,会很苦。
    阿嫖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坚强,也觉得能忍受那些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就?像曾经的父亲、母亲那样。所以她牺牲了好?多东西,花费了数倍于同龄人的精力学本事,文的,武的……
    但当这一日真的到来,她才发现自己错了。
    好?难啊,真的好?难!
    哪怕技不如人,她认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连公平竞争的机会都没有?
    我不服呀!
    秦放鹤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小姑娘的脊背,帮她梳理乱糟糟的头发,感受着身?上的衣服,被迅速打湿。
    哭吧,哭吧。
    哭不能解决问题,但难受的时候,也是要?哭一哭的。
    阿嫖哭了半日,哭得眼睛肿了,嗓子也哑了,这才爬起来,“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阿嫖,”秦放鹤帮她抹抹眼泪,叹了口气,“爹的乖乖,受委屈了。”
    他可?以做很多事,救很多人,但可?能穷极一生,都没办法帮自己的女?儿讨一个?真正的公道。
    我的女?儿啊,她明明这样优秀。
    阿嫖笑了几声,眼泪又忍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嫖的情绪慢慢平复,一边用冷帕子捂眼睛消肿,一边问:“爹,我真的有机会吗?”
    再过几个?月,她就?十一岁了。
    秦放鹤可?以在外面骗很多人,但唯独不会骗自己的家人,哪怕是现在。
    “可?能有,但会很难,很渺茫,很危险。甚至可?能你努力过后,依旧失败……阿嫖,你可?以选择继续,但同样拥有放弃的权力。”
    好?难啊,阿嫖想?着,难到她不止一次想?过放弃。
    但如果可?以成功呢?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万一成功了呢?
    就?像交趾女?帝陈芸,在此之前,不也只是一枚棋子吗?
    而天?下芸芸众生,谁又不是棋子!
    “我想?,”小姑娘放下手帕,露出依旧红肿,却带着坚定的眼睛,“我想?我可?以再坚持一下。”
    她第?一次主动向芳姐告了假,芳姐悬了几天?的心终于落下,亲自来看她的胳膊,又是心疼又是好?气。
    “你呀,真是跟老爷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彼此相伴五年,便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芳姐早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把阿嫖当成自己的妹子。
    “果然么??”阿嫖眼睛一亮,“我果然像我爹娘么??”
    “我看人还有错儿么??”芳姐笑道。
    阿嫖就?高兴得在炕上打了几个?滚儿,又问芳姐,“师父,你说,以后我当大将军好?不好??”
    芳姐想?也不想?就?点头,“自然好?。”
    说完,她也跟着想?起来,笑嘻嘻道:“若你当大将军,我就?当副官,当亲兵!”
    “你真好?!”阿嫖搂着她的脖子,“可?是,外头的人都说女?人不能做大将军。”
    “呸!”芳姐啐了口,浑不在意,“听外头那些人嚼蛆!外头的人还说女?人不能当镖师呢,我跟我娘还不是做了?打得多少男人跪地求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还说什么?女?人走镖,不出一年保准死,呸,我们娘儿俩现在还活得好?好?儿的呢!”
    阿嫖笑得畅快极了,“好?极了,实在是好?极了!”
    芳姐从小跟着母亲在外走镖,简直比世人都野,非但不阻止,反而还帮着出主意,“依我说,你也该养些亲兵才是……”
    接下来的几个?月,阿嫖果然央求阿芙去外头选了些十岁上下的女?孩子,都喂饱了,日日操练起来。
    阿芙明白她的心思,且不说成不成,日后如何?,只要?女?儿重新振作?起来,她都认了!
    阿嫖突然变得好?忙,比以前更?忙,也吃得更?多!
    她甚至没什么?工夫与朋友玩了。
    而孔植,也因为种种原因,一直不敢见她。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过了年,到了天?元四十三年二月初九,孔植要?南下前往章县。
    他没有单独再通知阿嫖,也没有问谁,可?真到了城门?口时,仍忍不住眺望,希望好?朋友能来送送自己。
    明年县试,再有院试、府试,上学,我们可?能要?有好?几年见不到了呀!
    你,真的不来送送我吗?
    可?等了又等,马车上都插满了亲友亲手掐的柳枝,孔植仍没看见想?见的人。
    “少爷,吉时都快过了,该启程了。”长随小声提醒道。
    “哦。”孔植又不死心地往城内看了眼。
    还是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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