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
    太崖出门,连台阶都还没迈下,便有一段绸布从头侧飞过,遮住了身后奚昭的眼。
    下一瞬,房门紧闭。
    四周竖起无形的结界,将身后的房间,连同周身所有声响隔绝在外。
    不远处的小径上,夜色逐渐勾勒出一道人影。
    太崖不露声色地打量着那道熟悉身影。
    当时问绯潜时,那虎妖虽没跟他说得太多,但他也猜到,蔺岐多半已复生。
    复生便算了,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还纠缠不休。
    等着那人走近的空当里,他思忖着该从何事说起。
    当先叙旧,又或是问他这段时日过得如何。
    尚未想清,他忽觉腹部传来阵剧痛,仿要将他生生撕裂成两半。
    太崖垂眸。
    只见一柄妖气凝成的赤红剑刃从身后往前,径直穿透了他的身躯。
    鲜血渗出,将那柄剑刃沾染得更为殷红刺目。
    喉间涌起股清甜,他面色不改地忍下,抬起眼帘。
    “玉衡,”他眼梢挑起笑意,仿佛不知疼般,“果真半分不留情。”
    蔺岐已走至身前,两人仅相隔数丈。
    也是离近了,太崖才得以看见他眼下的面容。
    魔窟与外界有别,外界一日,魔窟一年。
    换言之,他已在魔窟中待了七八年光景。
    七八年对妖族性命而言太短,不过立谈之间,但也足以让人有所变化。
    以往常被称羡的公子岐,哪怕陷在最落魄的境地,也从未失过分寸风度。
    而眼下,他身上不见半点玉器配饰,长及腰身的乌发仅以素绳束系。着一白净衣袍,行动间隐见身上无数伤痕。
    他道:“道君所授,自应不忘。”
    一把嗓子有如凝在这秋夜里的寒霜,透着不近人情的漠然。
    说话间,他也看清了太崖现下的模样。
    因着本就着了身大红衣袍,腰腹间流出的血并不显眼。
    反倒是其他东西更为刺目。
    譬如微肿泛红的唇,肩颈上深浅不一的痕印,还有低哑异常的嗓音。
    蔺岐扫见那些痕迹,忽觉心头颤疼,思绪也归于空白。
    他别开眼神,似是想回避眼前的一切。
    浸在那阵抽痛之中,良久,他才又看向太崖。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涩然:“道君是有意为之?”
    他尚存着一丝希冀,盼着眼前人能说出些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但太崖抬手压在那洞穿身躯的剑刃上,修长的指轻一拨,那赤红剑刃就碎为齑粉。
    妖血快速外涌,洇透衣袍。
    他声音温和道:“玉衡,你应清楚本君向来是不择手段之人。眼下又见你这般温吞,当日坠入魔窟时的感受,皆已忘了?”
    蔺岐的瞳仁倏然紧缩。
    也是同时,他身后忽刮起狂风,吹得发丝乱卷。随后化作无数风刃,急速朝太崖袭去。
    太崖从袖中取出折扇,一展,便形成堵无形的墙,将那些风刃尽数拦下。
    二者相撞,他在那铮铮声响中开口:“当日你父兄那般待你,离开赤乌时,还处处为他们想着。如今缘何舍得使剑离鞘?”
    “道君所为,比父兄的剑更利。”
    蔺岐垂手,化出一把漆黑长剑。
    他垂下眼帘,似是不愿看向太崖。握剑的手收紧,呼吸似也有些发抖。
    良久,他才冷然挤出几字。
    “岐痛不欲生。”
    “我先前就与你说过,若是连师父都不忍心砍杀,那即便被逼至天涯海角,你也对付不了你父兄。”太崖笑道,“玉衡,起剑罢。”
    蔺岐将剑攥得更紧:“道君何故这般待我,岐何错之有。”
    话音刚落,缠绕在太崖指间的黑雾就已凝成了十数条长蛇,朝他飞袭而去。
    蔺岐提剑,斩尽那些长蛇。随后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太崖眼神一移,忽看向右旁。
    下一瞬,蔺岐便出现在那儿。
    太崖抬起扇子,挡住那朝脖颈劈来的寒光。
    虽挡开了剑,虎口却传来镇痛,腹上伤痛也因受着牵扯而加剧不少。
    他瞥了眼扇柄被劈出的裂痕,轻笑:“玉衡,这般下死手,是真想取了我的性命不成?”
    蔺岐以剑作答。
    这一剑落得更狠,几欲将扇子劈断。太崖往后跃跳两步,眼前落下几缕被斩断的碎发。
    扇子在他指间翻转几周,数把铁黑蛇刃从扇间飞出。
    蔺岐往旁避去。
    但还是有一柄蛇刃擦过面颊,割出道血线。
    一点湿润滑落,蔺岐抬手作剑指,召出十多张明黄火符,掷向太崖。
    后者挡避时,看见了符上卷裹的淡淡黑雾。
    他笑道:“看来你在那魔窟里长进不小。”
    蔺岐:“皆因道君言传身教。”
    避过几道火符后,太崖丢掷出扇子,与剩下的符箓相撞。
    冲天火光中,他往后退了数步,地上隐见不少血迹。
    太崖手指稍动,地面便拔生出十几条足有腰身粗细的巨蛇,张开血盆大口,争相朝蔺岐扑砸而去。
    他问:“既然已得复生,又缘何记起往事?”
    蔺岐斩下蛇首,抿唇不语。
    要让他如何开口?
    身陷魔窟的几年间,他几乎未合过一眼。
    昏黑笼罩,魔窟里终日不见光亮。
    混沌魔雾日夜烧灼着他的身躯,狂乱的魔潮更将他的性命悬在刀尖之上。
    他不惧魔潮,却被空无一物的记忆磋磨着。
    不知自己是谁,不清楚为何会在魔窟之中,更不明白往后要去何处。
    仿佛是被遗弃在此地。
    约是大半年后,他捡着一尾羽毛。
    本以为是魔物,可他刚碰着那东西,半空中就浮现出几行文字。
    而他竟也认得那些字——仿佛本就深刻在脑中。
    他找着了恢复记忆的契机,便顺手用那根羽毛沾了魔血,凭借本能写下问询:
    ——你是谁
    因着刚被魔物咬伤胳膊,三个字写得潦草无比。
    两三天过后,他终于得到回应,也借此与外界有了来往。
    那字出现得并不频繁,偶尔十几天才会出现寥寥几句。
    有时甚而一年才回复一句。
    尽管如此,仍像是一截将断不断的干瘦枯枝,撑着他的脊骨。
    直到她说要与太崖结契。
    刹那之间,模糊不清的记忆尽数涌上。
    种种复杂思绪交织缠绕,几要撞碎残存的理智。
    无法言说。
    难以开口。
    替他掌舵的人现下竟逼着他亲自挥剑,砍断那只手。
    蔺岐冷视着身前的人,愤恨冲撞之下,他口不择言道:“是因执明蛇族皆不仁不义,才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太崖眼眸微动。
    好半晌,他才叹笑出声:“玉衡,为师为徒,你最知如何刺痛人心。”
    蔺岐稍怔,遂又移开微有些发红的眼。
    只不过语气仍旧冷硬:“眼下不正是道君所求?”
    “是了。”太崖眉眼见笑,“再出剑罢。”
    他周身地面开始震颤,裂出蛛网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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