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出巡,对于锦衣卫的校尉们来说,算是不大不小的事。
    御驾遥遥在前,缇骑校尉乔装混进市井,沿途出警入跸,又调韩阴驾前随侍,韩阴换了一身石青直缀,插着手,佯佯趋辕以行。
    车舆款款而来,地面纵横交错着车辙滚转的形迹,御城的平头百姓有一双慧眼,瞧见开道的骅骝,便很识趣地往两侧避开。
    只有孩童们踮着脚张望,天子脚下贵胄如云,见得多了,早已炼成一颗铜打铁铸的心。
    扎圆髻的小丫头坐在马扎上,举着手,手指挑着细绳,朝着檐下照进来的日光,很细致地编翻解股。
    李重萤揭过最下端的竹片,悄悄掀开一小片帷子,目光快活地停在她身上,花手绢、秋千……会的花样真多啊!韩阴看见了,细声问她,“主子要试试吗?”
    她先是跃跃欲试,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头,韩阴见她流露出这样的神色,并不迫切地揣度上意,只是拱了拱手,无声地领命。
    说来不好意思,翻花绳这样小孩子的游嬉,她并不擅长,仿佛天生就失去一种肢体的协调性,手指笨拙得能让绳索打结。
    谢珣望过来,语气略带好奇,“陛下想玩解股?”
    李重萤心虚地垂下手,转念又想:她为什么要心虚?她可是万民的天子啊!
    天子叫来缩在阴翳里的韩阴,吩咐了几句,韩阴上前,道了声“喏”。她探手进袖,在身上翻出女侍备好的小荷包,雪白的糖块用油纸包住,隔着一幅缎面,隐隐散出糖霜甘醇的甜味。
    她解开荷包,嘴里漫应着,“只是看看……我不会玩这个。”
    承认自己笨拙,也不是什么丢脸的大事。
    谢珣听了,朝她摊开手掌,纤长的手指一根根伸展,“臣教陛下吧?”
    “……不,”李重萤一愣,旋即脸如火烧,这委婉比暗讽还令人难受啊,她讷讷道,“你怎么会这个?”
    “臣少时流落在外,什么都会一些。”他说,似乎并不觉得古怪,“家中小妹也爱玩解股。”
    哦,这个李重萤知道。
    正因为知道,才更觉羞赧。
    原来他把我当妹妹啊。
    当下丽日丰艳,干燥无雨,是个晾晒衣裳的好日子。云霞堆积在天的远处,扫出一片无缺的窃蓝;日光汗漫如瀑,从茶坊悬山顶的两坡飞燕般翻涌下来,淅淅沥沥,铺成连绵的海潮。
    往常的日子里,这个时候她总在宫后苑,驻足观望,鹞子线紧紧牵在手中,扯着另一端丝绢的纸鹞,却想不起来那时天真的心境。
    谢珣找不着她,将书卷掖进袖中,转身便往宫后苑最宽阔的地方来。李重萤默然立在苑中,韩阴跪在一旁,将曳撒压在膝下,捧来削好的竹篾。
    韩阴只能跪他,曼声道:“丞相。”
    她眼前骤然一亮,赶走阴魂不散的韩阴,举目快乐地看向他,“丞相来了。”
    奔向他的步伐又不着痕迹地停了停,女帝略顿了下,面上重新呈出主公的矜重与骄溢,慢吞吞地问,“找孤做什么?”
    丞相摸了摸衣袖……算了。
    于是跽坐下来,离她远一些,隔着一段不亲近也不疏远的距离,握着那柄韩阴没能一同带走的小刀,压着凤竹的边缘,一下一下地削着竹片。
    李重萤左看看右看看,心道:相传丞相有很大的神通,此话果真不假,原来连这个也会做呢。
    街上行人稀落,亲人不在身边,孤零零坐着的小孩被韩阴唤去,“主人想与你说说话。”
    韩阴很和气地同她说。她懵懵懂懂地听了,大约是不明白确切的意思,并未惊惶回绝,而是很有勇气地踩在那把竹编的交杌上,仰脸直直看向面容掩在竹帘里的李重萤。
    她有一双很亮的眼睛,仿佛冰水浸过的银珠。
    李重萤搓了搓手,伸出手臂,翻过指尖,做出一个“编翻”的动作,像有无形的花绳缠在手上。女孩盯着她的手指,半晌,抿了抿嘴角,微微地笑了。
    见她露出笑脸,李重萤便也跟着笑,很有一种天真烂漫的意味。车厢另一端,谢珣右手捧着书,左手半屈着撑在窗沿,视线转了一圈,瞭过半掀的竹帘。
    “送你。”她将一荷包桂花糖都塞给小女孩,也不忘告诫她,“不要多吃,牙会烂掉的。”
    “铃娘——”
    当街的酒垆里,头上包着深蓝头巾的妇人站在槛里,锁住春柳般的一双眉毛,朝着外头叉腰吆喝,约莫是阿娘唤儿女回家。
    女孩麻利地跳下马扎,在地上踩实了,又扭过头,道了声“谢谢阿姊”,掩着荷囊就往那处跑。李重萤追着她窄窄的背影,好奇地张望了一眼,感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一腔好心情慢慢跌回谿谷。
    她放下帘子,倚在窗边听风。
    轭首挂佩鸟形的銮铃,金丸滚在空腔里,绵铃阵阵地回荡在长街之间,虽没有大雅里“四牡彭彭,八鸾锵锵”的威显和气焰,却也自有一种奇特的悦耳。
    她问谢珣,“将銮铃放在太常寺的雅乐里如何?”
    他“咦”了一声,放下书,做出思量的神色,“陛下想在万寿节上添设新的礼乐?”
    她本没这样想的,只是单单觉着好听;但丞相都这样说了,显然是经历过一番忖度,又何必拂了他的面子?
    李重萤琢磨了一下,觉得并无不妥,慎重地点了点头,回道:“确实如此。”
    “恐怕……”
    皇帝的要求不算什么异想天开,却有犯难掩覆在他神秀的眼眉里。
    “这几年的万寿节,太常寺都是按着旧典吩咐下去,现在要改,要与太常寺卿细谈其中关节。等太常寺卿的意见无误了,还要和高掌印过话;等高掌印承下了,还要在朝上与百官谈一谈。”
    她显然没想到这一茬,这算什么?取经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还是说皇帝连这点权柄都要仰仗阉狗的脸色?
    简直有一股火烧到李重萤的天灵盖,“难道孤还没有让太常寺多添一支乐舞的权力?”
    谢珣安抚她,“不是这样的。”
    她选择性地不听,用力扇了扇宽大的袖笼,假装这是高愁伸过来的脸,“那是怎么样?”
    “让教坊司来排。”他侧过脸,觑向她那端竹篾横成的窗,“不必经过太常寺卿。”
    又是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李重萤并不信他没有旁的想法,“讲实话。”
    马蹄声略缓了缓,听泉已经近在眼前。
    漫天都是洁白的芦花,不远处的金松下,一只乌木颜色的短篷泊靠在岸边。此时没人过河,披蓑衣的老艄公坐在篷外,捏着蕉扇,正在围炉煮饭。
    他刚才一直不曾开口,在她和铃娘说话的时候,他就保持着适宜的默然,低头看书。丞相是个秀外慧中的人物,有一双剔透的慧眼、一副玲珑的心肝,分明顺和得没有脾气,变脸时却也有着裹挟雷霆迎面冲来的威厉。
    丞相的怒气无声无息,像春天里的雨,暗匣里的针,屋檐上的水珠。
    无数向他涌来的探究,无论好的坏的,都被阻截在高城之外,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如果将这个当做殿试论辩的题目,想必就算是最聪慧的进士也会满面羞愧,最后无地自处地死去。
    “瞒不过陛下。”他拱了拱手,坦然道,“太常寺卿殷良夜是宣王的人。”
    宣王李邺,时年五十六,先帝尊贵的小皇叔,平日里拉个老脸,是个老不死的东西。
    好啊,真行啊。怒到深处,她反而气得发笑,肩膀不住地颤抖,孤的朝堂……还是孤的吗?
    她光顾着咒骂李邺和高愁,心里有十分的无援,不由得疑心丞相也有同样的目的,举目朝他逼视过去,遽然间愣住了。
    那张端庄而美丽的脸,胎质薄脆,在秋光的照映下显得妙如珠玉。
    李重萤有一张好脸,在宫掖如云的美人中已经算是出挑,而谢珣更是眉目如画,和曾经冠绝练京的先帝相较起来,竟然很有一较高下的气势,不输天潢半分,当真是绝色!
    视朝时见一见丞相,心情也能好上几分,他日此人若得造化充入宫掖,必然是一代祸乱风云的妖孽!
    君王不早朝,便成昏君;成了昏君,就要亡国。
    短窄的帘影横射进来,排在长衣错综的花纹上。他将手臂带着袖子一并抬升,霎时遮住外头的日光,蹄声一刹,轱辘有两个时辰的的马车终于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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