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翻去,最后一页,是一张已经模糊不清的鉴定书。
    林佩,女,34岁,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薄薄的笔记本上爬满了一个女人多年的痛苦。李恪指尖颤抖,不忍再看,他缓缓合上封面之后,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打开了那本新一些的墨绿色厚笔记本。
    这本日记约有两三百页。第一页起始于2010年。十几年的跨度,墨水从淡到浓。
    李恪翻动纸页,每一天的记录都很短。
    ——2010年10月9日。
    “睡不着的时候,整个后背都在疼。我恨我是罪人。”
    ——2010年12月15日。
    “讨厌喝温水。为什么要一直监视我,像看只狗一样看着我?!”
    ——2010年12月31日。
    “又要跨年了,毫无意义。每一年都是一样的重复。想回湾城,但是那里大概也不会有人欢迎我。”
    ——2011年1月3日。
    “重新回学校了,感觉又能呼吸一会儿。晚上也终于睡得着了。”
    李恪再往后翻动了好多页,大多都是相似的表述。纸上偶尔会出现宋平的名字,又被黑水笔大力地划掉。
    直到2013年,十年前的某日。忽然有一页上出现了无数个“宋思衡”。
    笔画的轻重不一,一开始还是比较工整的楷体,而到了后两排,字迹逐渐变成了潦草的重复。最后一行的“衡”字,似乎被水渍晕开,只剩下一个双人旁还勉强能看清。
    再之后的页码,被撕去了两张。李恪翻到最后,也没有找到这遗落的两页。
    日记再次续上,最上方的日期已经跳跃到了2013年的夏天。是李恪高中毕业的那一年。
    ——2013年7月26日。
    “第一次发现橘子汽水还挺好喝的。”
    与其他日记不同,这一页的旁边粘贴了一张三寸的照片。李恪辨认出来,照片是他们十年前去海边露营的那个傍晚。照片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太阳缓缓从海面降落的一瞬间。整个海面被染成了橘色。
    那天他取过一瓶被颠了一路的橘子汽水,起开瓶盖却被气泡喷溅了一手,最后那瓶汽水被他遗落在了海滩上,是宋钦帮他喝完的。
    李恪吸了吸鼻子,强忍着眼眶的酸痛继续往下看。
    ——2013年8月31日。
    “为什么他可以离开这个家?为什么我不可以?”
    ——2014年1月30日
    “我也想爱自己想爱的人。为什么我不可以?”
    李恪颤抖着右手,打开了手机里的日历,把年份调到了2014年。1月30日,那是2014年的除夕。那天晚上他给宋钦发了第一句新年祝福。祝福很长,大约有两三行字,而宋钦只给他回复了两个字:谢谢。
    ——2015年3月7日
    “新课题启动了。我也想剖开自己的心脏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在那之后,日记有了五六年的空白。纸页中间只夹杂着两个薄薄的书签。
    李恪翻过那两个书签,已经被磨损得有些模糊的书名出现他眼前。一本是《正午之魔》,一本是《论自由》。
    再之后,日期来到了2022年。
    ——2022年9月10日
    “又被他发现了,把我送进了医院。第三次。”
    李恪的手指翻过那页,纸张的背面有一道暗红的血印。
    ——2022年10月5日
    “新课题进展不顺利,无数次想放弃。可以放弃吗?真的很想放弃。”
    然后是两页空白,时间跳跃到了2023年。
    ——2023年9月8日
    “夏天快结束了,我终于回了湾城。这里的树还是很高,叶子很大,天气很热。”
    ——2023年9月10日
    “为什么要让我发现这一切是个骗局?我竟然是他保住大好前程的挡箭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黑色的笔迹划破了纸张,最后一个叹号像是一把利刃。
    日记再次空白了大约半年。
    中间有两页没有标注日期,只有无数行潦草的字迹。有些字出现又被划掉,再次被重写,再次划掉。
    李恪看不清楚他都写了些什么,只依稀看明白一个“错”字,出现了很多次。
    错,错,错,错,错。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爬满了整页纸,像是焦躁紊乱的心跳。
    很快,日记翻到了最后一页。字迹似乎还很新,黑色的墨水仿佛刚刚干透。
    日期停留在了李恪去明安医院探视的那一天。而这一日下,只有一行字。
    ——“李恪,你喜欢错人了。”
    流云去了又来,细雨下下停停。斜斜的雨丝从遮阳伞外飘洒进来,李恪独自一人坐在潮湿的长椅上,感觉睫毛被雨水打湿,眼睛酸胀,眼前渐渐模糊。
    两百多页的日记本上,横跨十多年的记录里,他的名字在最后一行出现,却在一个带着否定含义的陈述句里。
    往日种种,此刻回响。
    一错再错,永不复见。
    【??作者有话说】
    最后说一句:可恨也好,可怜也罢,宋钦之前的行为是绝对不可取的。如果遇到人生低谷,希望能有重新开始、为自己争取自由的勇气吧。
    第55章 银色胸针
    葬礼定在第三日举行。
    伏雪华精神不济,卧床难起。医院的人说宋平也休了长假,不知去了哪里。宋家其他长辈大多在国外或者其他城市,一时也没有赶得回来,治丧的事便落在了宋思衡头上。
    李恪不言不语,全程陪着他一起操办。只是那日之后,他再没有到棺木前看宋钦一眼,只是偶尔路过时余光会扫到一眼他僵直的青白手腕。
    定制墓碑需要提前给到墓园的工作人员一张照片,照片是李恪挑的。
    宋钦极少拍照,他的朋友圈里只有一张大学毕业后和同学的合照。李恪把那张照片下载下来,截取了宋钦的部分。
    那大约是十年前的照片,不到二十四岁的宋钦,戴着一副银边眼镜,嘴唇微微扬起一个弧度,身上罕见地穿着一件白色毛衣。
    那日宋钦投案后,警局收到了一份详实的证据。实际执行的黑手很快被控制起来,宋钦已经死亡,杨晓北的案子也因此结案。
    杨晓北在家里等了宋思衡两天,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宋思衡在电话里语气尽量保持着平静,倒是杨晓北那头空白了好几秒,才回过去一句:“知道了,你注意休息。”
    忙碌了两日,宋思衡也难得地睡了几个小时。翌日清晨五点,他再次醒来时发现收到了一条新的微信。
    杨晓北:“地址发我一下,我一会儿过去。”
    宋思衡隔了三分钟,才回复:“不用了,你身体还没好透,老实在家休息。”
    对面却秒回过来:“地址。”
    语气执拗,不容反驳。
    宋思衡只得作罢,把市郊殡仪馆的定位给他发了过去。
    清晨六点,黑色的商务车从花园别墅启程。宋思衡开着自己的车跟在商务车后面。空旷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的踪迹。车上的所有人也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李恪回家休息了两个小时,换了一身衣服,刮去了胡子,也驱车赶了过来,跟着车队缓慢前行。
    遗体告别仪式只有宋家几个还在江城的亲人跟着去了。
    等宋思衡把车停稳时,天边才出现了一丝泛白的迹象。他把车停稳,看到有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男生站在路边的树下等待他。
    看到前面的车灯亮起,那男生朝他挥了挥手。
    “怎么不多穿点?”宋思衡下车后朝他走去。
    “在你家没找到合适的衣服。”杨晓北说着拉上了外套的拉链。
    “你找个暖和的地方呆着吧,我估计要进去好一会儿。”宋思衡抬手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便利店,“那边应该能坐一会,去买杯热可可吧。”
    “不用,我就在这等你。”杨晓北固执地摇头。
    而等到伏雪华从车上下来后,杨晓北忽然顿住了,半分钟没有说话。直到伏雪华一个人走远,杨晓北才拽住了宋思衡的袖口。
    “伏主任是你家亲戚?”
    宋思衡怔住了,这才想起来,他没有跟杨晓北提过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是我妈。”宋思衡低声说。
    杨晓北一口气没喘匀,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没什么好告诉的。而且手术也顺利做完了,告诉你除了增加你的心理负担,没有什么用。”宋思衡解释完之后就跟他摆了摆手,往前走去。
    杨晓北愣在了原地,若有所思。
    告别仪式在二十分钟后举行。
    宋思衡询问李恪要不要一起进去。李恪先是愣了几秒钟,然后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
    宋家的亲戚们顺着窄小的过道走进了告别厅,这时窗外天已经亮了,只是云层厚重,空气仍是阴冷。
    告别厅的大门即将关闭,工作人员探出头来询问,还有没有人想参加。最后一刻,李恪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跟在队伍的最后方进了室内,却一直垂着头。
    仪式简短,家人献完花以后,工作人员宣布仪式结束。
    宋思衡回头望了一眼,李恪站在最后,绷着嘴角没有掉一滴泪,只是眼眶血红。
    过往十多年的恩恩怨怨,最后成了一捧灰。
    墓园离殡仪馆不远,坐落在一座小山之上。伏雪华替他挑了一块山阳处的绿地。只是今日阴天,原先碧绿的山坡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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