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捧着圣旨晃进了定波馆,贵伯好声好气地将人迎进大厅,往外一瞅,只见两行身穿黑袍的冷面卫士在外头兜了一圈踩点,随后就将前门后门都把守住了,留下两个近身保护的抱剑站在余舒身后,这阵派头就是他们家王爷都没有。话说回来,换个人来哪儿敢在平王爷的地盘上这么嚣张啊。
    余舒和贵伯算是老熟人了,人前却只当不熟。贵伯刚刚才将宫里赏赐的那几个美人送回后院,一转眼见到余舒可不心虚么,面上陪着笑,心里叫着苦,只怕她是听说了太后赠美一事,特地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烦劳余大人亲自登门,老奴已经派人去请王爷回府了,估摸着得有半个时辰才能回来,您是坐这儿歇歇脚,或是到湖边游逛一番,定波馆的景是极好的。”
    余舒抬了抬手中的皇命,道:“不必麻烦,本座就在这儿等着平王回来。”
    贵伯只好提心吊胆地留下陪客,想着探一探这位姑奶奶的口风,皇上是个什么旨意。
    薛睿一连几日都待在文华殿主持修编新律,整日里忙的是早出晚归,今日眼看◎-得空儿,上午在书库露了一回面,衣裳也不换,就带一队亲卫预备往城北街上去,趁早揭了忘机楼的天机榜上那一道招婿的悬赏告示,免得夜长梦多。
    谁想出了东华门,就被定波馆那边来人截住了。仔细一说――宫里昨儿个赏赐那几个美人里面有一位竟是前朝的宫妃!
    薛睿闻言色变,不是吓得,而是气得――人是太后赏的,要说太后不知情,他是一百个不信。当日燕帝入主皇宫,曾下令将崇贞帝的一干妃嫔都关进了冷宫,这一个不是被人放出来的,难道还能是她自己跑出来的么。可是太后故意将前朝的宫妃充当是宫女送到他门上,究竟是何居心?是存心要挑拨他和燕帝的兄弟之情,又或是企图栽赃陷害呢?
    “走。回去瞧瞧。”于是他只能调头回定波馆。先将太后丢给他的麻烦解决了,以免日后惹得一身腥,传到那心肝儿的耳朵里,叫她误会别的。
    因为回去走了大路。薛睿便错过了贵伯后来派去报信的人。直到定波馆门外。看见门前站岗的黑衣卫还有余舒的座驾,这才知道她上门来了。
    薛睿不免多想,打从她官复原职。为了避嫌不曾主动上门找过他,昨儿太后刚送了几个女人,今天她就来了。多想归多想,他却是不觉心虚,下马整理了衣衫,迈开步子往里走。
    门房有个机灵的小厮小跑着上前带路,小声回报:“余大提点来有小半个时辰了,就在前院听松斋坐着。”
    薛睿没有多问,脚步又加快了几分,一转眼就到了客厅,守在门外的黑衣卫低头致敬,他横扫了他们一眼,心里不免犯起嘀咕,一转眼看到屋内静坐的余舒,眼前即是一亮,不由地扬起了嘴角,面上多云转晴。
    “怎么不声不响地来了?”有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薛睿这会儿眼中只有她的倩影,哪儿还看得到贵伯偷偷地朝他眨眼睛递眼色。
    余舒拿衣袖虚掩了圣旨金帛,嘴角噙着三分浅笑,打量他道:“我上门给王爷道喜啊。”
    薛睿眼皮一跳,迟疑问道:“喜从何来?”
    余舒反问他:“王爷以为是什么喜事?”
    “这”薛睿瞟向贵伯,就见贵伯正挤着眉毛冲他轻轻摇头,可惜他看不懂什么意思,于是他只好顺着她的话猜测道:“莫非你是指得太后昨儿送了几个人给我?”
    余舒顿时冷下脸:“原来你当那是喜事。”
    薛睿知道他说错了话,立刻矢口否认:“这算哪门子喜事,昨天我就说了让贵伯把人送走,不信你问他。”可怜他在朝中是威风八面的平王爷,到了她跟前却丁点气势都没有。
    贵伯也怕余舒翻脸,赶忙作证道:“确是确是,王爷昨天就让老奴把人送走。”
    “那人送走了吗?”
    “”
    不成想他们主仆二人答不上话,余舒挑起了眉毛,她一开始就没把那几个宫女当一回事,她要是对薛睿这点儿信心都没有,何必苦等他五年呢?以她对薛睿的了解,他不会吃太后这一套,那为何没把人送走,就耐人寻味了。
    “这么说人还留着呢?”她一边将圣旨揣进了袖口,一边起身往门外走,“前面带路,我倒要瞧瞧太后送的是什么国色天香,竟让王爷舍不得送走。”
    薛睿听着她嘲讽,摇头苦笑,拔脚跟了上去,顾不上粘在后面的黑衣卫们,轻轻托住了她一角衣袖,低头凑近她耳侧交待:“太后送来的人有问题,不好节外生枝,你来,我与你说说清楚。”
    余舒本来也没有生气,斜睨了他一记,摆手示意尾随身后的黑衣卫原地等候,被他牵着衣袖往前走。两人并肩下了长廊,过了转角,薛睿这才开口告诉她事情原委――
    “太后昨日送来四人,说是宫中仕女,今早贵伯送人离开时候,发现他们当中有一人居然是前朝崇贞皇帝的妃子。”
    “嘶,”余舒皱眉道:“太后这是想干嘛?”她和薛睿一样,首先想到的就是阴谋。
    薛睿摇头道:“我刚回来,还没来得及细问。不如,你与我同去瞧瞧?”
    “也好。”事有轻重缓急,余舒当即不再和他闹别扭。
    贵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望着他们和好了,薛睿冲他招招手,他连忙赶上前去领路。那四名宫女被他安置在定波馆西南角的一栋小楼里,楼下四角都有守卫看着。
    余舒和薛睿走到小楼外面。就隐隐约约听见了里面传出来的哭声,互看一眼,不动声响地走进去。
    室内的床榻上,平躺着一名容色苍白却貌美非常的女子,两眼无神地盯着床顶,就在她床边趴跪着另一名宫女,正期期艾艾地哭着劝说:“娘娘,您千万要撑住啊,如今这日子是苦,可比起日后来。此时受些委屈值当什么。您多往好处想想,等到见了薛――不,是平王爷,见着他人。您求上他一求。看在当年的情分上。他总不可能见死不救吧。”
    闻言,床上躺着的女人总算有了点反应,喃喃出声道:“见了他又如何。我是皇帝的妃子,他成了灭国的敌将,纵然他肯可怜我,收留我,今后我又该如何自处?难不成真要我委身于他,做个低三下四的姬妾吗?可是他如今这样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求不得,又能怜惜我几日呢?”
    门外面,听到她们说话声的余舒神情古怪地转头看着薛睿,她倒是听出来这里面那位“娘娘”是何方神圣了,就不知他心里有没有数。这烂桃花呐,可真不好躲,隔了这些年还能找上门来,嘁。
    薛睿却是听不下去了,他清清白白一个人,没得叫屋里那两个往他脸上抹黑,没影没边的事都说成了真的。于是他抬手一推屋门,打断了那屋里的女人自哀自怜。
    屋里两个女人听到门响,立刻闭上嘴巴,一副受惊的样子看向挡门的屏风,就见那一头先是走出来一个身形健硕的男子,肤如蜜色且容貌俊朗,身上是紫袍华服锈蟒,贵不可言兼具威严,可不就是她们刚才口中议论的大燕平王么。
    那“娘娘”飞快地坐直起来,回想方才她都说了些什么,双颊不由地飞上两朵云霞,羞地无地自容,她垂下头去,紧张地瑟瑟发抖。二十岁出头的年岁,正是一朵花开最美的时候,可不就像那雨打之后的海棠,娇娇弱弱煞是怜人。
    薛睿仔细看了她两眼,方才认出她是哪一号人物,刚要开口,就听身后一记冷哼,余舒也从门外走了进来。
    “想不到会在此处遇见淑妃娘娘,本座真是十分之惊喜。”
    听到这毫不陌生的声音,瑞紫珠一瞬间便从暖秋掉进了寒冬,她惊忙抬起头,待看清走到薛睿身旁站定的余舒,整个人都不好了。
    “余余――你怎么会在这儿?”
    此前,瑞紫珠虽然贵为四妃之首,却一直不得崇贞皇帝宠爱,燕国大军压境之时,崇贞皇帝将两位太后和夏江皇后一起送去洛阳避难,却没准她们这些妃嫔离京。她于是被困皇宫,亲眼目睹了皇权更替,目睹了天下易主。
    她犹记得,当日燕军攻破了京门,闯进了皇宫,遍地横尸,她以为死到临头,却让她重逢了原当此生都无缘再见的那个人。尽管他不肯承认,可她笃定自己不会认错,他就是薛睿,差一点差一点就成了夫婿的那个人。
    他虽没有与她相认,可也没有杀了她灭口,而是将她同那些宫嫔侍女一起送进了冷宫,给了她一条活路。她于是猜到,他大约是念着旧情的。
    冷宫的日子十分难熬,她咬着牙忍受了整整一个月,心中不是没有一丝希冀,他会想起她,解救她出这牢笼。可是她没有等到他出现,却等到了前来冷宫挑选人手的尚宫局。她的身份不是秘密,也遮掩不了,但是不知为何,她居然被挑中了,当日就出了冷宫。
    无人提及她的身份,她便战战兢兢地跟着一起被选中的几名宫女学习那些伺候贵人的规矩,直到昨天,大燕太后传唤了她们,就在慈宁宫中,她见着了让她恨之入骨的余舒。
    瑞紫珠无法忘记的是那一年的君子芙蓉宴,定波馆的湖上盛开着千朵万朵莲灯,才子佳人共聚一堂,应当是谱写一曲传唱后人的佳话,却生生被这个蛇蝎女子毁了去。她的命运似乎就在那一夜转折,先是坏了名声,随后她同薛家哥哥的婚事化为泡影,一腔思慕成空,最终落得一个他失踪,她入宫。
    所幸。余舒当时并没认出她,太后一声令下,她被送到定波馆,心中既是忐忑又有一丝不可告人的欢喜。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余舒。
    再说余舒,看到瑞紫珠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要笑不笑地说道:“本座奉命传旨,不妨遇上了稀罕事,前朝妃子居然跑到了本朝王爷的后院里,平王殿下为证清白。邀我一同前来查明真相。”
    崇贞帝在位时。瑞淑妃仗着太皇太后的势,三五不时地就要给她添堵,后来被她狠狠收拾了一回,才老实起来。余舒素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眼见瑞紫珠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丝毫不觉得她可怜。
    瑞紫珠的手在发抖。她对余舒是又恨又怕,只能强装镇定道:“是太后娘娘恩准我出宫,并将我送到此处。你有什么疑问,何不进宫去问太后呢。”
    “那你的意思是说,太后明知你的身份来历,却故意将你充作宫女送到平王这里对吗?”余舒三言两语就抓住了她的话柄,把太后一起拖下水。
    瑞紫珠毕竟在宫里待了几年,还没有蠢到无可救药,听到余舒这样问,哪里敢应,咬着嘴唇望向薛睿,波光盈盈的眼中盛着惊慌,盛着哀求。
    “事到如今,我只求一个栖身之地,薛薛大哥哥,我知道是你,你不承认也罢,可你我好歹相识一场,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被人逼死吗?”
    薛睿进门就被余舒抢了词儿,他才觉得冤枉呢,不错,薛家和瑞家当年是险些成了亲家,但是天地良心,他可从来没有对瑞家小姐有过什么非分之想,就这么一点八字没能一撇的关系,她难不成还想赖上他。
    “淑妃是吗,本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燕刘世宁是也。你先不忙寻死觅活,本王且问你,你口口声称太后恩准你出宫,那她是否已经知晓你是前朝妃子?”
    瑞紫珠到底是躲不过这一问,期期艾艾道:“太后娘娘高高在上,我如何得知她的心思。”
    薛睿看向余舒,是真话是假话,她一听便知。余舒的大洞明术已经修炼到了最后一重,可以随心所欲堪破虚妄。果然,余舒只盯了瑞紫珠一眼,便转头告诉薛睿:“看来淑妃娘娘并不知情。”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想知道韦太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瑞紫珠嘴里是问不出来了。
    薛睿点点头,转眼就有了主意,喊了一声来人,贵伯就从门外走了进来。“王爷有何吩咐?”
    “预备一辆马车,本王亲自将这位淑妃送回皇宫,禀明圣上。”太后不是存心要试探他么,那他就如她所愿,让她趁早歇了那份心思。
    “不要!”瑞紫珠花容失色,望着薛睿不住地摇头,“我不要回宫,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回去。”
    薛睿恍若未闻,转身欲走,竟是毫不顾念旧情,瑞紫珠见状,顾不上余舒在场,一把掀开了被子跳下床,赤着脚扑到他背后,跌倒之前揪住了他一片衣角,仰起头,眼角泪珠滑落,美丽的容颜娇弱的让人心揪。
    “再回到宫中,我只有死路一条,冷宫哪里待得住活人呢,你真就狠心至此吗?薛大哥哥,我宁肯留在你身边,给你当个端茶送水的丫鬟,当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求求你救救我吧,好不好?”
    薛睿微微皱眉,不好一脚踢开她,他从不对女人动手。可是他哪里会吃她这一套,若是随便什么女子在他面前哭求,他都要心软收留,那从东北一路行军到安陵,他身边早不知存了多少莺莺燕燕,早不知负过阿舒几百回了。
    “好一个当牛做马的丫鬟,淑妃娘娘真叫本座大开眼界呐,”余舒嗤笑一声,抱起双臂俯视着跪地哀求的美人儿,当着她这正主的面就勾引起她的男人,简直是找死。
    瑞紫珠看见她轻蔑的眼神,新仇旧恨被一把火勾起,含着泪怒视她道:“余莲房,你这个蛇蝎心肠的无耻小人,你怎么有脸站在薛大哥哥面前,他对你仁至义尽,然而你却污蔑薛家勾结燕贼,害得他一家老小背负不白之冤,如果不是你背信弃义,薛爷爷怎么会含冤而死,薛伯母和薛妹妹又怎么会受尽屈辱,你怎么有脸见他!?”
    说着,她神色激动地转过头,牙齿打颤,冲薛睿低吼道:“你竟不知她是你的仇人么,为何为何你宁肯救她,也不肯救我?”
    她在尚宫局受调教的那一段时日,偶尔会听说一些闲言碎语,譬如平王爷在宫宴上为前朝司天监大提点请命一事,因此知道余舒非但没有获罪,反而在薛睿的帮助下官复原职,继续享受她的荣华富贵。她只当是余舒想方设法迷惑了他,恨不能到他面前拆穿她的真面目。
    “仇人?哈哈。”余舒突然觉得她可怜了,自作多情也就罢了,怎么还患上妄想症了。她朝薛睿看去,正见他也望了过来,两人相视一笑,根本无需言语。
    当日她出面指证薛家通敌,其一是为自保,其二却是为了阻止薛凌南跟着湘王造反,那才真的是诛九族的死罪。后来薛凌南在狱中病死,那是他咎由自取,至于薛夫人和瑾寻妹妹,早就在她得势之后,悄悄将她们从尼姑庵接了出来,送到安全的地方躲避乱世。
    就算世人骂她背信弃义,暗藏一副蛇蝎心肠,可她不在乎,她做了自己该做的,这世上就算有千千万万个人误会她,唯独他不会,这就够了。
    “你怎么会懂呢?”她最后同情地看了瑞紫珠一眼,伸手牵住了薛睿的手掌,拉着他离开这里。
    瑞紫珠到底没能抓住那一片衣角,眼中全是他们紧扣的十指,她好像被人抽去了浑身的骨头,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原来原来如此”
    余舒和薛睿出了小楼,走往花园的小径,他这才想起来问她:“你说的喜事到底是什么?”
    余舒轻轻挣脱他的手掌,从袖中抽出了那一道圣旨,随手丢到他怀里,忍着得意,一本正经道:“咳咳,皇帝将你赏给我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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