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请问姜显琴女士住在这里吗?”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建成的小区,风吹日晒几十年,外墙粉漆剥落参次不齐,周围的住户近几年也搬迁离去,纵横交错的砖瓦街巷,断壁残垣之景随处可见。
    姜似晨独自来到这座老式小区,一大早就置备了丰厚的礼品,自驾导航上高速,出发的时候洛孟璋还在睡觉,张耀祖在房间里写作业。走街串巷在小区里寻找门牌号,终于正午时到达目的地。
    这栋楼下坐着三三两两聊天的老人,其中一个椅子是空的。
    姜显琴今年六十有余,平日里都是一副精致打扮,她喜欢穿着一件古典旗袍,外搭一条蕾丝边手绣披帛,烫卷的头发下架着一副金丝老花镜,老太太整个人精气神十足。
    “呦——晨晨来啦!哎呦我的好大宝!快让姨姨看看!真是越来越帅了!”
    姜似晨见到琴姨,立刻拎着礼品跟随上去,嘘寒问暖走进家中,迫不及待前来做客。
    “晨晨你快坐!姨姨给你拿点吃的,你大哥还没下班,我让他回来买点饭!”夲伩首髮站:por npa8.c o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琴姨不用不用,我就来顺道看看你们……”
    “这怎么行呢?你大哥马上就回来了!今天工作不忙吧?那就留下来吃顿饭吧!可得好好叙叙旧了!”
    琴姨从厨房端来水果,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些点心,顺带抱出零食箱,一趟又一趟,姜似晨盛情难却,也主动整理礼品。
    精美的果盘中摆着几个红彤彤的石榴,个头大品相也好,琴姨用小刀在油光滑亮的表皮上划开一道口子,剥开就露出红宝石般色泽鲜艳的饱满果实,汁水充足,甜蜜浓郁。
    “晨晨别客气!快吃吧!”
    姜似晨接过剥开的石榴,琴姨在他小时候也是这样,那时大哥二姐和他排排坐在一起,长辈们在厨房做饭,琴姨不会做,就准备水果小食,给每一个孩子分发水果,四个人一起享用,其乐融融。
    今夕不同往日,当初的孩子们各自发展,奔波于生活。
    二姐的黑白遗像挂在墙上,定格在她年轻时的模样。旁边挂着二姐和二姐夫的结婚照,发光的相纸,相框和玻璃上却擦拭的发亮,不染一抹灰尘。
    姜似晨刻意回避,奈何悲从心头来,回想曾经,不禁情绪低落。
    二姐结婚以后,她的房间依然留存,从幼时到成年生长的痕迹,琴姨历历在目。寂寞的午后或是夜晚,空荡的房间,墙上的画作,总会令人怀念。
    琴姨的女儿,大哥的妹妹。
    无论何种身份,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生者无一不心痛。
    姜似晨也安慰琴姨,自己还沉浸在悲伤中,琴姨却比他看得开。
    两人闲聊,大哥下班回到家,看到突然造访的姜似晨,诧异之余,激动喜悦的心情难以掩盖。
    往后一看,大哥的身后跟着一个女人。
    姜似晨觉得她很面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她是谁。
    直到大哥开口,几番交流问好,琴姨对这女人的眼中满是怜爱,非亲即故。
    女人说话甜甜的,小嘴抹了蜜一样惹得琴姨直开心,听着女人对琴姨和大哥的称呼,姜似晨已经被亲戚叫法绕晕了。
    他融不进三人的聊天,还在思索捋清关系,大哥去做饭,琴姨打开电视,女人也没闲着,来的时候并非两手空空,去帮忙打下手。
    “姜……似晨?你就是姜似晨?”女人突然冲他开口,“我知道你,我妈和我说过!”
    一瞬间,姜似晨也想到了女人是谁,大哥那边的某个姑姑,来找自己的妈妈说媒,女人是他的相亲对象之一,看过照片,只不过从没在现实中见过面。
    “你是……柳阿姨介绍过的?”
    琴姨不知从哪探出头,“哎对了晨晨,你还没谈朋友吧?我们家棠溪也还单着……”
    “不好意思啊琴姨,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姜似晨嘴快,打断琴姨的话,老人家笑嘻嘻的模样僵了一瞬,又转变为好奇。
    厨房里切菜的大哥也探出半个身子,空气此时凝重起来,热闹的聊天声、锅碗瓢盆的磕碰声、刀具使用的砍剁声,一时都消散不见,只有炉灶上炖锅的闷响和抽油烟机的工作响声还在源源不断传来。
    红烧肉和炖鸡腿的香味,渐渐飘散,顺着排气管道传至街坊邻居的鼻中。忽而几家也开了炉灶,午饭之前的准备,油锅爆炒噼里啪啦,透过隔音不好的墙,午饭的讯息传递到一家又一家。
    饭还没好,姜似晨去厨房和大哥一起做,扎着围裙非要露两手,禁不住热情,干脆交给他掌勺。
    饭菜很快端上了桌,四个人吃的津津有味,饭后姜似晨争着去刷碗,人们聚到一起又开始聊天。
    琴姨打开棠溪送的礼物,眼前一亮。
    一枚穆夏风格的纸质书签。
    还有一幅临摹的画作——莫奈的《海浪》。
    女人的业余爱好是绘画,和姜似晨不同的是,她从不画人像。
    琴姨对礼物爱不释手,夸赞过后去翻箱倒柜找锤子和无痕钉,一番操作之后,画作就被挂上了墙。
    按理来说爱好相同,两人应该能聊到一起,女人兴致上来高谈阔论,姜似晨坐在沙发另一头,虽然啥都听不懂但也不会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从头到尾,他都一言不发。
    “莫奈的一生中有两任妻子,他的糟糠之妻Camille与他一见钟情,在往后创作的肖像画中,Camille几乎是唯一的女主角。”
    “可惜Camille出身低下,莫奈的父亲阻止两人在一起,虽然经历重重艰难险阻,两人最后还是生子结果。”
    “他们互相深爱彼此,即使在Camille死后,莫奈仍然念念不忘。”
    “他的第二任妻子Alice,在当时是一位富商之妻,资助莫奈的事业。”
    “有人说,莫奈与她,是婚外情。”
    名留青史的艺术家,观者闻之其生活与事业的故事,总会津津乐道。
    儿时的饭桌上,一到过年亲戚来聚餐,家里的男人会谈论历史与政治,似乎人到三十就能自动拿到历史文化学院的硕士毕业证。无论正史还是野史,一到吃饭就大放阙词。家中的女眷即使研究生专业就读世界史,也被男性长辈指责不如他们。
    高中时理科不如他们,大学后文科又不如他们,好话赖话都让他们说了,非得在饭桌上处处打压人。
    柳棠溪从美术学院出来,小不了姜似晨几岁,经济独立,目前和父母分居。都说女大当嫁,她也多多少少被父母亲人催过婚,看见姜似晨这根高枝,自己还没相中当妈的就已经有所动作了。
    后来想想始终觉得不行,好在姜似晨已经脱单了。如今两人见面,但也不是看不入眼,走过这家没这店,柳棠溪又为后面的发愁。
    “姜似晨,听你妈妈说,你很会画画?那么你一定很了解……”柳棠溪话锋一转,想把姜似晨扯入话题讨论中。
    “抱歉啊,我只是喜欢画画而已,要说画派画手,我是一概不知的。”
    一句话,聊死这段话题。
    “那我可以看看你的作品吗?”
    柳棠溪不依不饶,铁了心的要硬聊。
    姜似晨平时都是手稿,也没有拍摄的习惯,不假思索,他直接拒绝。
    “不好意思,我已经好久没画过了。而且……我手头目前也没有照片。”
    时候不早,一转眼到了下午,姜似晨也该准备离开了,他说着好听话和琴姨大哥告别。临行之前,琴姨给他拿了一兜石榴。
    柳棠溪也眼尖,先行一步和众人告别。
    姜似晨拎着石榴,袋子沉甸甸的,脱口而问琴姨怎么突然喜欢吃这个。
    琴姨说,前几天突然梦到的,梦里有一颗石榴树,书上的果子又大又红。
    彼岸的石榴树又高又大,一条河流从中阻隔,吃不到就馋,醒来后这种空虚感更为严重,就让大哥买了几箱。
    姜似晨听者无意,大哥起来送客。时间的磨砺,岁月的洗礼,当初的少年饱经风霜,变成年长者两鬓斑白,眉眼中只剩下生活的锤炼。
    他注视着大哥的脸,静默几秒,问了一个荒诞的问题。
    “大哥,你有儿子吗?”
    大哥曾经结过婚,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最后又归于单身,也没有孩子。
    “啥?瞧你这话说的,我一直都没有啊!”
    当事人的否决,又不像是假的。
    突然驾到的张耀祖来投靠姐姐姐夫,姜似晨经过几日的相处,越看他越熟悉,甚至找出自己儿时的家庭合照来比对。
    长的特别像大哥,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也偷摸问过洛孟璋,只说姐弟俩都是抱来的,她也不清楚亲生父母的消息。
    璋璋还补了几句,贱兮兮的指着自己的脸,说自己和名义上的弟弟没有血缘关系,毕竟正主姐姐早就淹死了。
    姜似晨头脑风暴,洛孟璋特别喜欢用替身梗来逗他,看着对方又羞又气还不能拿自己怎么样沾沾自喜。
    张耀祖起得早睡的也晚,一天到晚就是学习和写作业,着实打乱小两口的生活作息。
    姜似晨也好久没和璋璋做一些促进感情的事了。
    他在吃饭时刷视频,切屏偷拍张耀祖,细小的动作被洛孟璋放在眼里,璋璋装作没看见,只是眼神中多了些暧昧。
    琴姨和大哥摸不到头脑,姜似晨被他们送到楼下,琴姨送给他自己亲手织的围巾,郑重告别后上路。
    洛孟璋一觉醒来,发现姜似晨不在家里,下楼去弟弟的房间,张耀祖还在学习,数学放在一边还没动,完形填空五个错四个。
    发愁,谁都发愁。
    洛孟璋说你姐夫海归留学,到时候让他好好教教。
    张耀祖欣然接受,又感到愧疚。他望着洛孟璋的双眼,想说点什么,话语如鲠在喉。
    不争不抢,等来的是得寸进尺。
    向阴河的房门钥匙交给了洛孟璋,高中的寒假时间不长,年后正月就开学,张耀祖抓紧时间弯道超车,超负荷的学习工作整个人瘦了一圈。
    姐夫还没回家,张耀祖终于忍不住告诉洛孟璋藏在心底的秘密。
    只有他们二人知道。
    洛孟璋去冰箱找东西填饱肚子,一转身就看到弟弟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后,无声无息,有些瘆人。
    她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很平常,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的心境。
    “我觉得吧,你当时完全可以多要点。薇薇太贪了,不过也是她男人出的主意,以她的脑子还不一定能想出来。”
    洛孟璋有点惋惜,“老弟没事儿啊,属于咱们的一定得拿回来!你好好学习,这些事让我们来干。”
    张耀祖没有得到洛孟璋的批评,竟然有些喜出望外。
    金属锁舌的转动,姜似晨拎着一个袋子进了家门,裹着一条围巾还冻的脸色发白。
    他兴高采烈的打开袋子,里面全是石榴,招呼姐弟俩来吃,告诉璋璋自己去看望亲人,小半天没回来属实过分,准备点外卖。
    张耀祖拿了一个石榴向姜似晨道谢,就回了房继续学习。
    洛孟璋站在原地迟迟未动,她盯着姜似晨,复杂的眼神中带着鄙夷和厌恶。
    “你身上什么味?”
    姜似晨一边脱外衣一边摘围巾,听到这番话,他直言不讳地说今日发生的事情。
    “我妈让我去看我干姨,她们拜过姐妹。璋璋我早上看你睡觉就没叫你,这不想着吃顿饭再走结果多待了会儿嘛~她家里也来了亲戚,算是我曾经的相亲对象吧,我妈介绍的但我没见过……是香水味吗?我可为你守身如玉啊!我也没有和她有接触……”
    “不是!”洛孟璋拿起石榴闻了闻,“你怎么突然买这个?”
    “不是我买的,我姨给我的!她买了好多,唉璋璋这石榴还真挺好吃的,你不尝尝?我剥给你吃!”
    姜似晨拿了个盘子,坐在沙发上开始剥石榴,鲜红的石榴籽倒在盘中,甜甜的红色汁液染在他的手上。
    “不过也奇怪啊,我记得我妈说过我姨她从来不吃石榴,小时候吃一回噎到了,往后几十年就再也没吃过。”
    姜似晨自言自语,洛孟璋坐到他的身旁,小心翼翼捏了几粒放在口中,炸开的甘甜沁人心脾。
    “那姨妈为什么突然想吃了?”
    洛孟璋和他一起剥,两人边剥边吃,一把把塞入口中,又同时拿纸抽吐籽。
    “说是做梦梦见了……唉小舅子还需不需要衣服什么的?我姨今天送了我一条围巾,别说还挺……”
    腐烂、死亡的气息,直钻洛孟璋的鼻腔和大脑,这种异样的反感越来越浓烈,心慌的感觉加重,似乎有什么大事会发生。
    针脚细腻规整的围巾,织者用心良苦,定然很疼爱他。
    洛孟璋抓住那条围巾,闻了闻上面的味道。
    姜似晨身上独有的木质调香水气味,还有风雪寒冷的尘土气味。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抓起围巾,拽着姜似晨的衣领就往卧室走,后者两步一趔趄,又惊又喜。
    “璋璋轻点~唉唉小舅子还在呢~”
    天色渐暗,日落西沉,一刻钟就彻底黑了天。洛孟璋进了屋关上门,没有开灯,昏暗的路灯透过窗户照进室内,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姜似晨心里偷着乐,正要打开床头柜,还没起身就被洛孟璋一把按住。
    “你姨妈有午睡的习惯吗?”
    “啊?应该有吧……璋璋你不是要……”
    “听着!我现在要睡觉!在我醒来之前你不许吵我!”
    说罢,洛孟璋倒头就睡,留下兴致勃勃的姜似晨满头疑问。
    被泼了一头冷水,璋璋抱着他的臂膀,片刻就有些麻木。
    他想换个姿势,但是璋璋抱得太紧,没办法他只能继续维持。
    姜显琴今日午休睡过了头,或许是劳累的原因,她睡的很沉,白日做梦深陷其中,夜幕降临仍未醒来,枕边还放着两个儿女的照片,还有女儿生前最爱的娃娃。
    在梦里,她又看到了那颗石榴树。
    圣光降临,树叶婆娑。没有风,却沙沙作响。鲜红饱满的果实,仿佛在对她招手。
    美味,勾引着她前来采摘。
    她在岸的这一侧,与那棵树之间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流。河面上没有桥,左看右看,她踏入河流,跋涉前行。
    流水的感觉很真实,没过小腿,一步步往前直至河的中央。
    她听到一些声音,有人在喊她。
    ——妈妈。
    越往前走,河水的阻力也变大,似乎踩的是浆糊,陷入其中不可迈开一步。
    她向四周看去,空无一人的原野,天幕是鲜红一片。
    终于,她爬上了岸,前行几步,疼痛感从腿脚上传来。低头一看,鲜血淋漓的脚掌已经露出阴森森的白骨。
    石榴树上的果实自行落下,掉在她的面前,几步之遥,她却无法行走。
    她跪在地上爬,伸手去摸,还差一点距离。
    ——妈妈,快走!
    空洞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她不管这么多,费劲去摸地上的果实。
    “喂!别吃!你要是吃了,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回首来时路,岸上站着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少女,似乎刚从河里爬上来,再仔细看,来时的河流如今已经汹涌波涛。
    洛孟璋进入姜显琴的梦,在梦里,她的头上顶着一对羊角,相比以前,型号小了很多。
    姜显琴无法控制自己,她徒手掰开了石榴,正往口中递,洛孟璋冲过来一把抢走。
    “醒醒!你得醒过来!”
    梦境坍塌之时,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大量的碎片从她的眼前飘过,醒来的前一刻,她看到洛孟璋在砍树。
    黑夜涌进无光的房间,姜显琴猛然坐起,余惊未定,看看时间,儿子还没下班。
    下床开灯去在卫生间,偶然一瞥镜子,自己的脸上还挂着泪。
    这边,姜似晨己经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了,他还在抱着璋璋,趁她睡着就偷偷吻她的脸。
    反正人也不知道,动作轻点就不会发现。在他进行之时,随之而来的麻痹感也蔓延乃至全身。
    洛孟璋睁开眼,第一步是掐他的上臂。
    “?偷亲我多少回了?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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