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非常了解沈星择的性格——凡是当天没有立刻告知、反而找各种理由拖延的事,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事。他顿时紧张起来,几乎是逼问着要知道诊断的结论。

    拗不过他,沈星择示意陆离跟着自己坐回到沙发上,首先告诉他并没有什么坏事,让他不要慌张。然后轻咳了一声,首先说出了结论。

    “医生怀疑,我很可能有ptsd。”

    “……那是什么病?严重吗?”

    “创伤后应激障碍,一种心理障碍,但也可能会给生理造成一定影响。”

    “创伤?是不是因为我?”

    这是陆离能想到的第一个答案,随之而来的是无法压抑的负疚感。

    “……是我当年的车祸给你造成了心理上的阴影,所以你才会出现心理问题?”

    “别多想,不关你的事。”

    沈星择把手臂伸向陆离倚着的沙发靠背,这样他就可以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地将人搂进怀里。

    “我的心脏问题可不是从你出车祸的时候开始的。别什么事都往你自己身上背。”

    “那……会不会是狗蛋换了房门密码那次?那天也在下雪,你的心脏不也发作过吗?”

    “不是。但距离那次的确很接近。”

    沈星择搂住了陆离的肩膀:“医生说,我的心脏问题很可能是在接受心理介入之后才出现的症状。”

    第98章 斗草

    “这怎么会?!”

    陆离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却无法理解整句话的含义。

    “好端端的心理治疗, 看起来也很有效,怎么会治出生理上的毛病来?”

    “不,病当然不是治出来的。”

    沈星择低头思忖,尽量用直白的语言去复述医生给出的解释。

    “……当我试着去压抑错误的偏执情绪时,问题的根源其实并没有得到解决。焦虑、不安、紧张, 所有这些负面情绪, 反而因为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而埋伏积累起来。一旦被某个特定的场景触发, 精神就会处于异常紧张的状态, 继而引发心肌痉挛和缺氧,也就是我现在偶尔会感受到的心绞痛症状。”

    “就好像治水, 光靠堵没有用,越堵就反而越严重?”

    陆离很快就领悟了他的意思, 甚至还一针见血:“所以, 你的心脏问题和你的那种控制欲都有同一个根源?”

    “目前看起来应该是。”

    沈星择点点头,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轻松,然而很快又皱紧了双眉。

    “根据医生的说法,像我这种会被某种特定物体触发极端情绪的情况,的确很像是创伤后遗症。他建议我趁着这段时间仔细回忆,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创伤经历。”

    “……这怎么还需要去想?”

    陆离的大脑又开始跟不上节奏了:“既然都有了这么严重的后遗症,那肯定是很严重的大事件啊。要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怎么可能还需要去仔细回忆回忆?”

    沈星择苦笑一声。

    “是啊,我也这样问过医生。他回答说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还很小,所以不记得了。第二种,我主动选择了遗忘。”

    “主动选择遗忘?”

    “对,其实这同样也是ptsd的一种表现。但是大部分的患者都会慢慢回想起来。我最近对于‘雪’的特殊感觉,应该也是记忆里的一个小片段。”

    “那就问问你的家人。如果你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他们肯定会知道的不是吗?”

    陆离的建议合情合理,可沈星择却反而沉默起来,盯着茶几上的玻璃出神。

    “怎么了?”

    陆离又朝着他靠了靠。

    沈星择恍惚回过神来,拍了拍陆离的肩膀表示自己没有问题。然后轻叹出一口气。

    “从18岁那年进入中影开始直到现在,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有旁人见证。8岁到18岁的这段时间,人在美国,电话已经打过了,安化文也可以证实我在美国一切平安。”

    “那就是8岁以前了?那么小,恐怕就要问你的——”

    “要问我妈。8岁以前除了她,恐怕没人知道我到底发生过什么。”

    沈星择这一提,陆离忽然想起了他家内部的关系——两任妻子、三个孩子,浮华的表面下是暗流涌动。如果沈星择的心灵创伤果真来自于原生家庭,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事件推理至此,仿佛进入了最核心、也是最紊乱的禁区。两个紧挨在一起的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内心却各存着一段不同的思量。

    倒也不算太过尴尬的安静,首先被陆离打破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目前还没想好。”

    沈星择回答得倒也坦诚:“医生建议我可以试试催眠治疗,看看能不能想起来。但是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的秘密太多了,喜欢控制别人,却又不喜欢被人控制。”

    “……一定会有办法的。”

    陆离凑过去,轻吻着沈星择的脸颊。

    “我们一定会把你的问题……我们的问题,彻底解决掉。”

    ________________

    四十八个小时的相会,短暂到了近乎于吝啬的地步,实在不该浪费在纠结犹豫甚至争吵上。

    沈星择不想多提,陆离也没再主动挑起有关于ptsd的任何问题。他们两个像刚刚陷入热恋期的小情侣那样热切地索求着彼此的身体,甚至还因为帮佣的存在而多出了悖德偷情一般的异样快感。

    当然,在这昏头昏脑的幽会的尽头,等待他们的终究还是理智和离别。

    返回秦城酒店之后,陆离立刻给安化文去了电话。而安化文透露给陆离的内容,甚至比沈星择主动坦白的还要详细。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和诊疗,心理医生明显倾向于ptsd的说法,他认为沈星择的确遗忘了某些受过伤害的细节——选择性遗忘就像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而另一方面,它也会延缓ptsd相关障碍的恢复。

    至于沈星择究竟遗忘了什么,安化文并没有确切的答案。毕竟沈星择八岁来到美国的时候,他也仅仅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这几天,他也曾让gordon向家里人询问。然而抚养沈星择的外祖父母已经过世,其他人则只是逢年过节才走动走动。大家都说沈星择从小听话懂事,很有主见,偶尔会表现得倔强,但都算不上异常。

    除此之外,gordon还提供了一些更有趣的东西——那是一册在他外祖母家阁楼里找到的绘图本。看署名和时间,应该都是沈星择刚到美国那几年的作品。gordon的母亲抽空拍下了其中的一部分画面发送过来,此刻安化文也展示给了陆离。

    八、九岁少年的绘画,已经透露出写实主义的倾向。这些画面当中很少出现人物,却有大量的建筑和植物。所有的线条看起来都很粗重,每一幢建筑物顶上都压着涂成深色的沉重屋顶,天上有云或者下着雨,画面饱满但气氛压抑。

    虽然时隔二十余年,再回头分析当年的涂鸦并没有太大的指导意义,不过看起来沈星择的童年的确很可能就是他偏执性格的源头。

    “所以说,如果想要根除他的心病,还是应该回到他八岁之前的生活环境中寻找答案。”

    陆离和安化文在这一点上的看法是出奇一致的。但是如何说服沈星择,却是最大的问题。

    “我觉得他应该会抵触这个决定。”

    安化文直言不讳自己的担忧:“二十多年了,他从没有回过八岁前居住的地方。也从不对人提及任何事。如果我们自作主张把他带回去,恐怕他会大发雷霆。”

    “他现在的情况,应该也还不合适出去旅行罢。”陆离关注的显然是另一个方面,“手伤还有多久才能好?”

    “最快也要再休息半个月。”

    “那差不多。半个月后我也该空下来了……不如这样,这阵子我会尽量说服星择。到时候我们一起带他回去看看。”

    两个人很快达成了私下里的协议:由安化文去做回访的准备,陆离则负责说服沈星择。

    不知道是不是陆离的错觉,自从上海一别之后,沈星择似乎一直回避着有关于ptsd的话题。尽管陆离几次旁敲侧击,可是沈星择仿佛因为某些羞于启齿的情绪而拒绝沟通,甚至还让他对试图探究追溯的陆离表现出了轻微的敌意。

    这也是最近一年多以来,他们两人的关系第一次变得紧张。

    但是陆离知道,自己不能因此轻言放弃。

    转眼又过了两周,《花萼相辉》剧组现阶段的拍摄任务基本完成,进入了停机等待沈星择康复归组的休眠状态。演员们陆续离去等待复工的消息,陆离也简单收拾了行李,飞往上海。

    经过一个月左右的休养,沈星择的左手已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恢复,外部固定已经拆除,正在进行康复训练。得知陆离要过来小住,他干脆遣散雇工,只往冰箱里囤了一周的食物,就憧憬起了忙里偷闲的居家小日子。

    两个人见了面,没说上几句囫囵话就又纠缠在了一起。上次陆离手伤,是沈星择帮他洗头洗澡,如今陆离也有样学样、一招一式全都在沈星择的身上使出来。

    洗去了一身赶路的风尘,接下来自然就该抚慰彼此寂寞的心灵和身体。沈星择这阵子休养生息、养精蓄锐,积攒了不少的存货,恨不得把陆离翻来覆去地从天亮折腾到天黑。然而事与愿违,这阵子陆离白天卖命拍戏,晚上不仅要背剧本还得操心着沈星择的事,偶尔还要和其他人出去应酬,早就已经身心俱疲。才配合着做了一套,第二套刚开始就撑不住了,连哈欠都没来得及打,头一歪就窝在沈星择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历史简直就像是换位重演了一遍,这次哭笑不得的人轮到了沈星择。知道这段日子陆离过得很不容易,沈星择也舍不得再去打扰,甚至还单手帮他做了简单的清理,然后就坐在一边看起了剧本。

    卧室里静谧安宁,光溜溜的陆离在身旁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时光温柔得融化成了一池春水,浸泡其中,让人从身体到心灵都变得松弛酥软起来。

    仿佛也没有过去太久,睡意从陆离的梦境里溜出来,缠上了沈星择的身体。很快他也困倦起来,干脆摘掉眼镜,沿着丝绸被褥滑向温暖的昏暗,同时用一个充满了占有欲的动作将陆离揽进怀中。

    这或许是将近一个半月以来,沈星择享受过的最踏实安稳的一觉。当他重新从平静中醒来,发现时间已经推进到了夜晚。

    但是夜色,并不沉寂。

    面朝黄浦江的落地大窗,将对岸外滩上那流光溢彩的霓虹灯框成了一幅朦胧的印象派作品,又像是悬挂在窗帘外的一串彩色小夜灯。

    借着这片五彩缤纷的灯光,沈星择找到了自己的同床人——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陆离正在喝水。朦胧的光线落在他光裸的身体上,从背到腰再到臀,投下大理石般细腻的、浓淡不一的阴影。

    沈星择欣赏了片刻,悄悄靠近过去。

    “怎么不穿衣服?”

    “……”

    陆离的背影仿佛抖了一抖,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星择就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的手触碰到了陆离的后背,那上面是潮湿而冰冷的,像是刚从黄浦江里捞上来的鱼。

    “……做了个噩梦,刚准备去擦身。”

    陆离回给了沈星择一个朦胧的笑容。

    “想不想知道我梦见了什么?”

    说着,他走到床尾,捞起睡袍披在身上。

    沈星择并没有回答。就像陆离熟悉他那样,他也清楚陆离的脾气——想说的话就算缝住嘴也一定会说出来。

    果然,陆离系好了衣带,就重新走回到沈星择的身旁。

    “我梦见我回到了十年前。家里破产、老爸卷款出逃、债主上门打砸,还有法院的传票……我妈起初还瞒着我,而我反而责怪她没来看我的毕业演出,仅仅只送了一个寒酸的小花篮。大戏演完了,我买了张机票准备回家抱怨。可是打车打到家门口,却发现我妈提着个菜篮外头走回来,篮子里装的……都是从菜市场里捡回来的菜叶。”

    “……”

    昏暗中没有沈星择的声音,但一只温热的手掌却探了过来,隔着睡衣在陆离的脊背上缓缓摩挲。

    陆离的身体和声音,似乎也在这摩挲之下变得柔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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