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这种事,都是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这样人死事消,才不会变成厉鬼回来作乱。
    那个场景,孟昔昭没去看,他也不敢看,就算受刑的人是死一万次都不足惜的邱肃明,他也没那个胆子,看着人身上的肉,被一片片割下来。
    但他没去,一些人可是去了。
    金珠领着她带来应天府的那些村民,一大早上,就在集市口占了个好位置,不管老人还是小孩,全都不错眼珠的盯着前面的行刑台,等着那个人过来。
    他们从未见过邱肃明,而邱肃明也从未见过他们,当邱肃明穿着囚服被押上台的那一刻,他惶惶的看向这群胆大包天、丝毫不怕血腥的百姓,一个不留神,就看到了和其他百姓完全不一样的这群人。
    邱肃明很茫然,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给这些人带来了什么样的苦难。
    ……
    孟昔昭从新宅邸出来的时候,行刑早就结束了,连行刑台都撤了,集市重新摆起来,大家也不忌讳这个,还兴冲冲的跟旁人分享今日的见闻。
    庆福驾着马车,来到外城那个小客栈里,此时,客栈里的一干人等,都在等他。
    除了他们,这世上就没几个人知道,扳倒邱肃明的真正功臣是谁了。
    老秀才带着仅剩的村民们,朝他下跪,向他道谢,孟昔昭拦也拦不住,只等他们情绪平稳了一点之后,才问:“回去之后,你们也只能是从头再来了,朝廷不日便会发下抚恤金,作为……东窗事发的地点,你们能得到的银钱,会比别的地方多一些,但由于你们在深山里过了那么多年,原先的村庄,怕是早就败坏了,修缮起来,很是麻烦。”
    孟昔昭斟酌着询问:“你们可愿意留在应天府?我手中有些庄子,和不少的良田,若你们愿意,我就把你们的户籍,挂在我的庄子当中,日后不管是种地,还是做点别的营生,我都不会亏待你们的。”
    老秀才转过头,看看其余的村民,大家沉默了一阵,然后,老秀才把头转回来,对孟昔昭说道:“多谢大人好意,只是,叶落归根是农人本性,我们还是想回乡去。”
    孟昔昭看着他们,终究是没有勉强。
    叶落归根或许是其中一个理由,但孟昔昭看着他们局促的模样,心知,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不想与自己打交道。
    邱肃明是官,自己也是官,或许在他们眼中,自己是个好官,可不管好人坏人,只要沾了官字,就代表着危险。
    而他们经历了这么多,如今最不想沾染的,就是危险了。
    这边的事一了,他们连一晚都不想继续待着,只想快点回去,把这消息告知留下的人,孟昔昭派了几个强壮的家丁,再让金珠送了他们一笔不菲的盘缠,官府是不可能这么大方的,即使那状纸是他们写的,也不可能给他们这么多钱。
    有了这些钱,修缮村庄、东山再起,应当都不是难事,而人丁的短缺、心中的创伤,那就要交给时间来处理了。
    晚霞染红天边的时候,孟昔昭和金珠一起目送这一行人佝偻着背,穿着不符合他们长相的新衣,脸上带着好几年都没露出过、以至于现在看起来僵硬十足的笑容,转过身,坚定的迈开步子,向着家乡走去。
    茶摊上炊烟袅袅,临近日暮,行人也不多了,孟昔昭和金珠一同驻足,直到看不见人了,才带着一样的失落表情,看向对方。
    孟昔昭无精打采的唤道:“金珠。”
    金珠叹气回应:“郎君。”
    孟昔昭:“明日初一,我要去鸡鸣寺上香,府里有人问起,你知道怎么说吧?”
    金珠:“…………”
    她面无表情的回答:“知道。”
    孟昔昭:“还有新府的一应事务,也拜托给你啦?”
    金珠还能怎么说,当然只能一脸麻木的应下。
    曾经她都是从话本、还有八卦当中听说,谁家娘子去xx寺私会情郎,竟在佛祖下面,做出那等腌臜的事情,万万没想到,如今,她竟是亲眼看见了。
    不止亲眼看见,还成了他们play当中的一环。
    ……作孽啊。
    *
    就算已经开始解毒,太子的初一十五礼佛习惯,依然是雷打不动。
    而且因为这毒没解清,每到初一,太子还是会觉得身体不舒服,不过,已经没有之前发作的如此剧烈了。
    要是问崔冶,其实崔冶自己也回答不上来,究竟是汤药和药浴起了作用,还是他现在日子过得太美,情绪相当好,所以体内余毒都猖狂不起来了。
    ……
    孟昔昭和太子兵分两路,分别出发,然后再到后山去汇合。
    而去后山之前,孟昔昭要先把自己去年撒的谎圆上。
    即,给天寿帝的长明灯,续香火钱。
    马上就要开府自己过日子了,就算孟昔昭现在手头十分宽裕,拿出这五百两银子的时候,他也是无比肉疼。
    孟昔昭面无表情的把银子交给眼前的僧人,然后就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去,而在他还没迈出腿的时候,一个小沙弥突然从后面走出来,看见孟昔昭,他一脸惊喜。
    “施主,施主请留步!”
    孟昔昭:“…………”
    他如临大敌一般的看向这个小沙弥,该不会是见他出手阔绰,所以想让他当一次冤大头吧!
    小沙弥不知道孟昔昭内心险恶,他快走两步来到孟昔昭面前,对他行了个僧人礼:“阿弥陀佛,许久未见到施主了,不知施主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孟昔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很期待孟昔昭遇上什么事。
    孟昔昭:“……”
    怎么说呢,也不算咒他,毕竟他是真的遇上了好多好多事。
    默了默,孟昔昭回答道:“确如小师傅所言,在下前段时间十分忙碌,这才少来了几次。”
    以后,他还会继续少来的。
    等他家太子病好了,他们就再也不来了!
    ……
    小沙弥脑袋圆圆,笑起来之后,更显可爱:“这样呀,难怪前几个月,我一直在等施主,却始终见不到施主前来,我还为施主念了几遍地藏经呢,希望能为施主消灾保平安。”
    孟昔昭:“…………”
    他一脸诡异的看着这个小沙弥。
    完了完了,看来真是盯上他了,佛门重地,竟然也为了推销无所不用其极,连小孩都派出来搞业务了!
    ……
    孟昔昭开口:“我还——”
    有事。
    后面这俩字都没说出口,小沙弥就拉着他往外面走,不让他耽误了其他香客进来供奉,来到外面,这个明显性格比其他和尚都活泼的小沙弥,便竹筒倒豆子一般的说道:“不知施主还记不记得,你上一次来时,对我说,木鱼千响,不如草药一包,诵经往生,不如援助孤童。”
    孟昔昭回忆了一下,还真想起来了,他之前因为太心疼自己打水漂的银子,所以对着收钱的某人放了几句厥词。
    哦,原来那时候收钱的是这个小沙弥。
    孟昔昭沉默一瞬:“小师傅对我说这些,可是有什么问题?”
    小沙弥快速摇头:“没有问题,我觉得施主说得特别好,念经是小善,救人才是大善。施主一席话,让莲池顿感大悟,如今莲池已经不收香火钱了,而是每日都捡柴,换取银钱,到山下施粥。莲池的师父说,施主有佛缘,所以莲池一直在这里等候施主。”
    孟昔昭心想,捡柴能赚几个铜子,这小沙弥该不会捡一个月的柴,才能下去施两碗粥吧。
    还有,等他干什么,别说他早就红尘糊脸了,哪怕单身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要当和尚啊。
    看在小沙弥态度不错的份上,孟昔昭婉拒了他的好意,说自己不打算入佛门,见他误会了,小沙弥还笑起来。
    “我不是要渡施主呀,是我师父认为施主与我佛门有缘,所以想见见你。”
    知道是自己会错了意,孟昔昭也不觉尴尬,就是有点奇怪。
    他眨眨眼,询问道:“敢问小师傅的师父,是哪位高僧?”
    一说这个,小沙弥顿时骄傲的挺起胸膛:“我师父法号明远,是寺中威信最重的长老。”
    孟昔昭:“…………”
    一股凉气瞬间从脚底窜到孟昔昭的头顶,激的他差点生出一身白毛汗。
    这明远,不就是给原主下批命的那个人么!去年他娘还非要把他带过来见他,幸亏当时因为遇上了太子,所以没见成,为了让他过来,孟夫人不惜扯谎,还是孟昔昂说漏嘴,他才知道怎么回事的。要是那天真见上面,谁知道这人又会说出什么来。
    虽说孟昔昭依然是个无神论者,可穿书这种事都能发生,万一这个明远和尚,真有什么超能力……
    溜了溜了,他可赌不起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孟昔昭呵呵一笑,霎时一改之前的耐心模样,直说自己家中还有事,一通客套,然后坚定转身,快速的离开了寺庙前院。
    等出了寺庙大门,孟昔昭看看身后没人跟着,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抄小道,去了后山。
    他敲响门扉,张硕恭来给他开门,见到他,还皱眉问:“孟大人怎么来得这么晚?”
    孟昔昭:“……”
    我说见鬼了你信吗。
    摆摆手,孟昔昭意兴阑珊,不想解释,张硕恭见状,也不再问了,只把身子让开。
    崔冶一直等着他,见他进来,第一句话也是问:“二郎怎么来得这么晚?”
    同样的问题,对着崔冶,孟昔昭瞬间垮下脸来:“被一个叫莲池的小沙弥绊住了,非说我有佛缘,还要带我去见他师父,你可知他师父是谁?”
    崔冶问:“是谁?”
    孟昔昭:“是明远和尚!我还在襁褓的时候,便是这个和尚给我下了早死的批命,因为这个批命,我受了多少苦!我家人都不管我了,每日就是让我吃喝玩乐,多难受啊!”
    崔冶:“…………”
    本来他的心情还有些复杂难辨,听了孟昔昭的话,却只剩一阵失语了。
    默了默,崔冶说道:“或许去见一见,也无妨。”
    孟昔昭本来是想让崔冶跟自己一起声讨这莫名其妙的和尚,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他吃惊的看向崔冶。
    崔冶:“……”
    他好像也没说什么不得了的话吧。
    孟昔昭像是头一次认识他一般,上下打量他:“是谁说自己不信神佛的?”
    崔冶默默回答:“是我,可凡是与二郎有关的事,我都忍不住多思虑一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或许二郎再去见见这位长老,他能给出不一样的批命呢?”
    孟昔昭怕的就是他会给出不一样的批命,他更怕两人一见面,那位明远和尚就双目一瞪,抄起禅杖,大喊一声:“呔!妖怪拿命来!”
    “…………”
    被自己脑中想象的画面弄得一个激灵,孟昔昭十分抗拒的摇头:“不去,批命是他下的,而这命,是我自己破的,可见他的本事还不如我,那我又为何要去见他。”
    崔冶本来就是想求个心安,见他不愿去,而且还口出狂言,顺着他说的想了一下,崔冶居然也认同的笑了起来:“确实是这么一个道理,有这样的心性在,二郎此生必将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孟昔昭看看他,然后又把视线撇到一边去:“长命百岁不是我的追求,活的长久,却无人陪伴,那比早死更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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