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说的可能不太对往小了比喻,便如一个村子,有的家里穷,穷的只剩下一膀子力气,有的家里富,能置田置地。若是肯把钱财流动起来,卖力气的固然一开始干活,家里便能比以前富裕几倍,可长此以往,还是死卖力气。”
    “而家里富裕的,只需要花些钱,便能让人干更多地活而且干活富裕几倍有了奔头,就得买新衣裳、新家具,干的累了还得吃些肉食补充体力.若是富家本来就投钱开了裁缝铺、家具店、猪肉摊呢?钱财岂不是又回到了富家人手里?”
    事实上,虽然这个时代的人说不出什么经济学术语,但经济学原理还是很通俗的。
    在赫克歇尔-俄林的“要素禀赋”模型里面,就体现了这个原理,也就是“要素价格均等化”,跟朱瞻基说的是基本一个意思。
    富国的资本是丰裕的,而穷国的劳动力是丰裕的,本来,穷国因为资产稀缺,它的资产回报率要更高一些,它应该想办法努力发展资产密集型产业。
    但是,一旦开展了“自由贸易”之后,由于比较优势和国际分工,穷国就会主要去生产、出口劳动密集型的产品,同时,进口资产密集型的产品,它就不去发展自己的资产密集型产业了。
    所以由于要素禀赋不同带来的国际分工,整个贸易体系就会陷入一种固化状态,穷国就只能生产和出口劳动密集型的产品,而富国在资产乃至技术密集型产业上的优势就越来越大。
    换言之,“自由贸易”带来的国际分工,其实是穷国的某种陷阱。
    一开始靠着卖一膀子力气,增长的很快,但是你增长到某个程度,就会自然而然地停滞,因为核心的、高端的产业,都在大明手里。
    第一个工业变革,便是钢铁、煤炭,若是展望第二次工业变革,则是电力(发电机、电灯、电车、电影放映机)、电讯(电话、电报)、石油(石油开采和石油化工)。
    只要领先一个大版本,货币体系的主导权又在手里,千年帝国,绝非不可能之事。
    然而就在小孩们也觉得自己懵懵懂懂,理解了朱瞻基的比喻时,一个小小的坚定声音,却忽然发了出来。
    “可是这样不公平。”
    小于谦的话语,让成年人们为之愕然。
    “你是说,对别的国家不公平吗?”
    “不。”
    于谦摇了摇头,他眼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这对大明的百姓不公平,如果以这般说法,只要别的国家能卖一膀子力气,就要有产业转移出去,来求个更廉价的制造,那原本从事这些产业的大明百姓该怎么办呢?收入涨了,那猪肉、衣裳、家具的价格也涨了,总得要生活的,总不能因为百姓的一膀子力气贵了,就让他们眨眼间衣食无着吧。”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锦衣卫带到这里,但我想说的是,你们看的太远了,看看脚下的百姓吧。”
    第375章 义利
    “你就是于谦。”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孩童,剎那间有些失神。
    人物历史线被彻底改变,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时,这种错乱感会变得尤为强烈。
    “正是草民。”
    于谦礼貌性回应,小脸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语会引发多大的祸端。
    “童言无忌尔。”
    朱棣一句话把事情轻飘飘地揭了过去,大本堂里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朱棣复又说道:“倒真是一片赤子之心,去年寻访西湖时,便觉得你这娃娃不同寻常.至于你疑惑为什么锦衣卫把伱带到这里,是因为国朝有规矩,皇子皇孙进学,需有民间之俊秀伴读,食宿、藏书、纸笔、衣物等皆是免费,你是按这个规矩选来的。”
    此时的朱棣,他已经从先前的沉思状态中走出,恢复到往日威严,说话间不动声色便给了于谦很大压力。
    于谦当然认出了朱棣和胖胖的朱高炽,便是去年扮作富商和护卫的两人,如今心中彻底确定了此番前来京师的缘由后,反而下了某种决心。
    于谦抬头望向姜星火,只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大明国师,正用复杂的目光审视着他。
    “于谦、这可是于谦啊,你会是继承我理想的人吗?”
    就在姜星火还在思量之际,如果换成别的少年郎或许会因为畏惧权贵等等原因不敢再开口,但对于谦而言却完全相反,他沉吟了几秒钟后,缓缓摇头:“还请陛下赐我回乡。”
    “嗯?”
    听到这样的回答,大本堂内再度安静下来。
    朱棣皱眉。
    他原本以为自己抛出的善意,对方会立即欣喜接受。
    毕竟像于谦这样年纪的孩童,最容易满足的就是荣华富贵和锦衣玉食,跟皇子皇孙吃一样的,穿绫罗绸缎,只需跟着读书,同学都是朱门子弟,将来绝不缺一份好前程何乐而不为呢?
    “我虽然年幼,未曾拜得名师教导,但这天地间的道理还是大约懂得的。”
    “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茑萝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之耻。”
    朱高炽给朱高燧递了个眼色,后者眯着眼睛做目光深邃状,闻声勃然道:“小子放肆!”
    然而让所有人意外的是,于谦并未退缩,迎着大家惊讶的目光,平静解释道:“名为招祸之本,欲乃散志之媒,这里学的或许并不适合我,我更希望能够学好圣贤的东西,将其传播四海,普惠世人。”
    大本堂里寂静一片,随着于谦一字一顿清晰吐露,每一个人都陷入了短暂沉思。
    这一刻,大家忽然明白为何陛下会亲自下令,让锦衣卫带这个孩子入京,又将他送进大本堂。
    跟其他孩子不同,他们都是当今的王公贵胄,哪怕没有任何功劳,也能凭藉血脉得到荫庇,但于谦不同,于谦只是一介普通家庭出身,祖父虽然在洪武年间做过工部主事,可对于这些人来说,依旧能称之为毫无背景可言。
    而今天,他在面临巨大诱惑的同时,仍然没有迷失初衷,坚守属于自己的信念,这份品行实在难得。
    不过,于谦的耿直,显然有些触怒了一些权贵,让他们觉得不愉了起来。
    怎么,就你个小娃娃明白大道理?你觉得攀附权贵丢人,我又何尝看得上你?
    就在此时,姜星火开口了。
    “立业建功,事事要从实地着脚,若少慕声闻,便成伪果,道理归道理,知识归知识,你且留下来随我学一段时间科学,若是觉得不合适,再由陛下赐还归乡吧。”
    于谦疑惑问道:“敢问国师,何谓科学?”
    “所谓科学,便是具体的事物及其客观规律的实证之学。”
    “国师祈雨所用办法,便是科学?”
    “是。”
    两人一问一答间,于谦却是有些心动。
    科学,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概念,而科学所造成的最直观的伟力,却偏偏让他想要理解。
    “既然如此,我愿学。”
    犹豫了数息后,于谦点头应了下来。
    “好。”
    姜星火颔首。
    于谦是个聪慧的孩子,想来只要稍加提点,必能迅速领悟。
    短暂地波折过去后,姜星火继续测试了一下孩子们的禀赋、天性,随后便结束了开学第一课。
    朱高炽也特意拍了拍于谦的肩膀,说道:“好好读书吧。”
    于谦认真应喏,目送朱棣带着其余人离开。
    待人群消散后,按照姜星火的允许,于谦转身,重新坐了下来,目光落在大本堂储藏的一堆书籍卷轴上,目光逐渐专注。
    他伸手在最下面一层挑选拿起一本,翻阅起来,目光迅速沉浸到其中。
    大本堂里,日光垂落,于谦的身影被拉长。
    他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忘记一切烦恼和忧虑,连时辰流逝都浑然不觉。
    直至一阵急促脚步声打破了沉寂,一名身穿青色袍服的宦官匆忙赶来。
    “国师请你到文华殿前一叙。”
    听到宦官的声音,于谦回过神来,目光闪烁了一下。
    国师找自己做什么?
    他心头疑惑,但还是立即起身,跟在了宦官的身后,朝着文华殿走去。
    文华殿外,姜星火正拢着手看风景,周围身着绯袍的大官们路过也见怪不怪,跟他们相比,一身青衫的姜星火简直鹤立鸡群极了。
    姜星火当然是刚处理完一天的事务,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在他离京的时候做的也不错,卓老头能力卓越,郭琎和柴车也未曾懈怠,故此把考成法的阶段性成果,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一并给永乐帝汇报了一下。
    于谦恭敬施礼:“见过国师。”
    看着于谦额头汗津津的样子,姜星火问道。
    “怎么出汗了?”
    “中官的步伐太快,有些跟不上,我听说宫里有规矩,不能跑,只能跟着小步走。”
    “规矩是人定的。”
    姜星火的话语,于谦暂时并未听懂,不过很快他应该就会懂了。
    “晚上在哪住?安排舍馆了吗?”
    当然不能跟朱瞻基一样,可以在宫里住,事实上,即便是后宫以外的宫城,到了晚上也得落锁关城门的。
    而于谦这种“民间之俊秀”又是独一份,或许有相关的衙门安排了,或许没有,于谦也说不准,反正暂时没接到什么通知。
    “真不知道。”
    姜星火也不意外,点了点头问道。
    “身上有钱吗?”
    于谦怔了怔,诚实道:“临行前母亲塞了些宝钞,都缝在了内衬里。”
    “喔。”
    姜星火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八思巴文银币,李景隆留给他的那枚,然后抛到了半空中。
    于谦伸手接住,拢在掌心。
    “给我。”
    于谦乖乖递了过去,姜星火收回袖子里。
    “交了学费,拜了师,就跟我回去住吧。”
    嗯,姜星火自己的宅邸当然还在装修,所以他是慷他人之慨,直接替老和尚做决定了。
    一匹小灰马被牵了过来,姜星火先把于谦扔到了鞍鞯前坐稳,随后自己翻身上马,慢悠悠地策马走在日落的皇宫中。
    周围的宫人们还在亦步亦趋地小步走着,于谦终于明白了姜星火所说“规矩是人定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谦的视线落在远方,看着夕阳下那些飞檐斗拱,仿佛看见了另一番景象,一个在他原本看大人们只能看到腰的视角时,看不见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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