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洒洒的细雪到城外山野间,变成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山林、官道一片雪白,淹没了路上马车轮子留下的辙痕。

    此时尉迟府的三辆大马车已行到了长安与司渧城的交接地段,这里道路两旁是雪白的险峻山岭,风狂雪急,视野一片白蒙。

    第一辆马车里是尉迟云山以及尉迟正阳、尉迟正德以及另外两个庶子,第二辆马车是上官氏母女和庶女三人,个个冷得瑟瑟发抖,颠簸得只剩半条命。第三辆装着用度物品。

    入夜时分背后远处传来追赶士兵的马匹躁动声,你追我赶。

    上官氏急道:“老爷,咱们必须兵分二路,不然恐怕都得死在这儿。最好让全福带着碧儿他们走,我们另外取道,这样才能有所保全啊!”

    尉迟云山一想,是这个道理,狠了狠心,红着眼、忍着心中亏欠不舍,将庶子庶女们交给忠仆继续前行,自己带着上官氏母子母女四人从小路走。

    走官道容易被发现,庶子庶女能否生还全看他们造化了。

    寒风萧萧吹着茫茫大雪漂往北方,越往北,越寒冷。

    长安之北紧挨着两座城池,司渧和原安,再往北就是弘凌盘踞的并州。

    并州之北建兴郡,广袤的荒漠暴雪之下一片白茫,一座半草原匈奴风格的城池坐落其中。

    一眼望去,城中唯一一处高阁府邸是中原建筑的风格,它琉璃青瓦在白雪下隐没,飞禽走兽纹的瓦当挂着小臂粗的冰棱,使得高阁仿若冰宫。

    在这冰雪高阁中,雕花门开着溢出袅袅香烟。

    “戚里跨啦”一阵铠甲片相撞声,一魁梧武将风风火火进屋去,屋中光线略幽暗。

    “主子,尉迟太尉协同家眷来投诚了!”

    光影明灭中,一身着玄黑、赤金纹的拖地长袍的高大男人坐在九尺长几后。门口透进来的光只照亮他胸口以下,面容看不清晰,只有玄黑的缎子和赤金的云纹被雪光照得十分分明。

    “家眷?”弘凌声音沙哑,极低缓,有些变化了和之前不同,仿若深暗幽谷中传来的回响。

    单膝跪地的冯廉捧着拳头眼睛一转,心想主子反问“家眷”二字,恐怕是在问锦月夫人。

    “回禀主子,只有部分家眷,上官夫人母女母子四人,锦月夫人并不在投诚之列!”

    长几侧的褐衣带刀侍卫听见锦月二字,抖了抖,正是李生路,他小心地看自家主子,却看不清他容颜,只见端到口边的三角酒樽只有轻微一顿,便无其它。

    冯廉想了想,道:“对了,尉迟太尉还带了一对主仆,正是映玉夫人和姜女医,说是路上碰见的。映玉夫人一路风雪奔波,已经快去了半条命了……”

    这样的场景仿佛六年前的重现。不过彼时,是锦月带着映玉来漠北,而这一回却不是。

    弘凌站起身,他身形高大,又披着黑狐裘,立刻屋子仿佛更加逼仄。他走到门外,俯瞰风雪半城,一语不发许久。

    直到兆秀、冯廉、李生路三人退都被北风吹硬了,弘凌才冷声无波澜地说:“修书一封与皇帝,正月初一,北军攻长安!”

    “诺!”

    弘凌挥挥手,所有人都退下了。他手捏着冻若冰霜的雕栏也察觉不到寒冷,最近他才发现自己冷热触觉有些失灵。

    弘凌远眺南方,城池叠影更远出唯有白茫。

    白茫天地间仿佛有一张女子的笑脸冲他笑,弘凌浮了浮额头,脑子有些不清晰,最近时常出现幻觉,他只能闭目甩甩头,才能摒除。

    果然是幻觉,虚空哪会有人脸呢?

    弘凌眼波终于浮了浮,竟比冰天雪地还寒三分,毫无温存感了。

    *

    尉迟府举家消失,锦月跪在大乾宫立誓与尉迟割断关系,才得已保全自己和尉迟飞羽。弘允从中帷幄,尉迟飞羽的三千户侯,是终于安然受封。

    十二月初,弘允被册封太子,并任南军大司马之职,与数位老将军共同商讨北伐旧太子之战。

    他变得特别忙,已有半个月没来昭珮殿陪锦月吃早膳,事实上他应是忙得脚不沾地,可想而知弘凌那封以鲜血写的战书对朝廷的压力有多大!

    整个皇宫少了宣徽殿的惹事,更加宁静,可这宁静之下却是一种深深的焦灼和惶恐。

    十二月中旬,弘允穿上铠甲和锦月告别,要领军北上与叛军在原安迎战。

    清晨的昭珮殿在雪中格外安静,屋门开着,锦月和弘允正一起吃早膳。一旁放着银头盔,弘允穿着铁甲衣,一举一动夹片都摩擦出声。

    锦月知是临行前最后的片刻了,迟疑之后还是亲手舀了一碗热笋汤,递到弘允跟前:“战场刀剑无眼,你一切多加小心,别伤了自己。”

    弘允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锦月的,锦月自小和他熟悉倒没有觉得什么,弘允却有些脸热,忙轻呷了一口汤掩饰过去,虽然外头冰天雪地,可心却如碗中的热汤一样滚烫发热。

    “你亲手熬的?”

    “嗯。你养尊处优的玉口如此金贵,只能亲自熬给你喝。”

    弘允不觉轻笑。

    “你说得对,我自小养尊处优,虽看了不少兵法,但战场确实不是我所擅长,此去能不能安然回来我也不能保证。”

    弘允放下白瓷碗如实道,见锦月有忧心的神色,他心中一暖,莞尔,“不过只要想着你和孩子在这儿,我便是拼了一条命也要凯旋啪回来的,只是到时候我真怕你已经不在宫中。”

    弘允:“锦月,答应我,哪怕你要走,也请等我回来之后亲自送你走。宫中我嘱咐了李汤,他主事延尉惩处,有他和母后照拂你,我也能放心离开了。”

    锦月点头。“我要走,但不会偷偷逃走,再说上官氏还未伏法,我还未为我娘洗雪冤屈,还不到走的时候。”

    这一日,弘允翻身上马,领兵北上。

    *

    十二月,大周天地云动,原安城外数十里,两军相接,烽火连天、硝烟弥漫,难民一路南下,涌入司渧,走得快的已经涌入长安城边缘。

    大漠之师常在苦寒之地操兵打仗,现在又是严冬,正是他们所擅长的作战环境,南军再勇猛机智,到了冰天雪拼耐力、体力的时候,个个都蔫儿了。

    诸将再了得、弘允计谋再好,士兵体弱,一切都是徒劳。

    是以,首战告捷之后,接下来连送三道战败消息入长安。

    长安一片惶惶,朝廷亦然,有胆小的官员甚至因为害怕旧太子攻城而借机告老还乡。

    宫中,也时而能在角落听到太子的传闻。弘凌明明在千里之外,可是,他的名字、他的故事,却总是围绕在锦月耳边,令她不听也不行。

    下午雪刚停了,锦月带了些糕点意欲去栖凤台看皇后,路上便听到角落里侍女小声说话——

    “要是旧太子攻破长安,咱们可怎么办才好啊?”

    “还能怎么办,咱们当奴才的命不值钱,你还能跑么?”

    “我好怕……”

    “怕什么,你长得这么俊,指不定旧太子还能将你看上,当个妃嫔伺候呢呵呵……”

    两侍女正在小声打趣,不想回头就见新任太子妃的华撵队伍停在一旁,吓得忙跪在雪地里求饶。

    锦月冷冷瞟了眼二人在雪中冻得通红的手。“秋棠,你留下告诉她们什么是宫规,影姑,我们继续走。”

    “诺。”

    “诺。”

    背后传来秋棠教训二侍婢的“不得妄言提旧太子”的话,锦月望着雪下的红墙绿瓦,手不禁落在的隆起的小腹上。

    弘凌,你要到何等地步,才能罢休?是否真要覆灭城池,不顾千秋万世的骂名,弑父杀君,踩着众多尸骨登上皇位。

    纵然登上九五之尊,背个篡权夺位的骂名,被天下人唾骂,就能快乐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为什么汉朝一直打匈奴打不过,真是天气太寒冷,而且北方吃羊肉民族体质太剽悍了。想想在零下二十几度的狂风中,南方的人别说打仗了,你就是站着都能冷挂了。┑( ̄Д  ̄)┍

    ☆、第80章 1.0.5

    【第七十九章】

    锦月的华撵从大乾宫侧门大兴门转入,行了片刻便到了皇后的栖凤台。

    宽敞的殿里光影明暗,左右各点着一盏黑漆金丝楠熏笼,熏烟朦胧绕殿,姜瑶兰正斜倚在榻上半眯眼沉思这什么。

    自太皇太后薨逝她便开始精神不济,弘允领兵北上后,她思子孤寂,更是憔悴了,锦月走到殿中行礼问安她恍然发现有人来。

    “锦月拜见皇后娘娘,福寿安康。”

    “起来吧,崔景怎么不通报本宫一声。”

    “娘娘,刚才奴婢通禀过……”

    姜瑶兰哦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

    崔景从周绿影手里接过食盒道:“还是嫡亲的儿媳妇好,比那些尽会做样子的庶出的贴心得多。”

    她是指庶出皇子的妃子们。

    “挂个名头的当然不能与亲的相比。”姜瑶兰稍显憔悴蜡黄的略弯了弯嘴角,对锦月说:“你有心了,怀着身孕还大冷天给我送热糕点,不枉我疼你一场。”

    锦月微微颔首:“皇后娘娘视我如亲女,锦月不过送些饼饵来罢了,比起皇后娘娘的无微不至的关心还差太远。”

    姜瑶兰面上薄薄的一层笑意,轻呷了口普洱,戴了长甲的手轻轻一抬,崔景便让侍女们都出去了。

    锦月微微抬眼,只见水汽氤氲在姜瑶兰脸上,她面容略略模糊。

    “听闻你在萧府的妹妹萧昭训,也一同北上投奔四皇子了?”她问。

    “虽然她曾是我妹妹,但后来各处两宫不便亲密,锦月并不知她北上了。”映玉属于东宫,而今自己身份明暗,处理东宫的一切都应十分小心。

    姜瑶兰绵长地嗯了声。

    锦月感觉到皇后犀利的探究眼神,小心收敛好自己情绪。

    今日的皇后仿佛冷厉了些。她知道皇后的致命秘密,若放在常人身上定然早没命站在这儿了。皇后留着她只是碍着婆媳关系,和弘允,这脆弱的和谐友好若是一不小心打破,后果不堪设想。

    姜瑶兰打量了一顿,道:“你父亲姐妹都背叛朝廷北上,投靠旧太子,帮着打弘允和朝廷南军,若是倒时你死我活,你希望谁赢?”

    锦月一凛,半点不敢说错:“自是五殿下,和朝廷,锦月嫁入了皇家就是皇家的人,只知尚阳宫,不知尉迟府。”

    许久没听见姜瑶兰说话,锦月浑身开始冒冷汗,想起小黎被藏在昭珮殿中,若被发现后果不敢想象,心头七上八下。

    姜瑶兰终于收回目光,放下茶杯。

    “你能这样想当然是极好。尉迟云山丢下你与你兄长祁阳侯北上,也当真是狠绝无情,全然不顾你们性命,你们便也无需为他们心软难过。”

    她换了口气,语气凉凉。“虽然你曾在东宫与旧太子有过段感情,甚至育过一子,但你要记清楚而今是什么身份,到底是谁的妻子,可知道?”

    锦月把头又低了低,大气不敢出。“是,儿媳谨记。”

    皇后精神奄奄,挥了挥手:“弘允离宫时特别嘱咐过本宫好好照拂你,我就看在儿子面儿上也会对你好的,你好好做好自己的本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要不出错,本宫都会好好待你。”

    只要不出错,这意味可就深长了,锦月思量,出去时,崔尚宫一路相送。

    到栖凤台大门口,崔景解释了皇后的反常冷漠:“皇上昨天来了,和娘娘有些不快,所以心情不太好,皇子妃别往心里去。”

    “不快?”锦月故作惊讶,“皇后娘娘和皇上鹣鲽情深,怎会发生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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