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其实对于胡宗宪是有好感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同意自己的得意门生张居正去劝说胡宗宪背弃严嵩。
    其实徐阶作为一代心学大儒,说他老乌龟也好,说他司马懿也好,说他伪君子也好,但是徐阶为官品性还是可以的。
    当时很多有名的官员,包括海瑞在内,都是徐阶推举升官的。
    徐阶本来不想要动胡宗宪,可是下面等着升官的言官御史们已经完全失控了。
    在严嵩这个敌人还在的时候,徐阶的威望尚且能够约束住手下。
    可是严嵩倒了,他再也无法约束手下了。
    原因很简单,以前严嵩在,我们要齐心协力斗严党,苦一苦也就算了。
    现在严嵩倒台了,难道还要继续甘居人下,夹着尾巴做人吗?
    我为清流卖过命,到现在了还不能享受享受?升官发财?
    胡宗宪这样的严党,本来就是应该打倒的,况且他屁股下面还占着位置呢?
    胡宗宪被弹劾,这不过是严党倒台的连锁反应。
    大明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就在于,后台倒了就会被彻底清算,这和个人为官品性无关,和对朝廷的贡献无关,只和自己的靠山有关系。
    就算是徐阶本人,也无法控制这样的反攻倒算,因为如果徐阶挡着下面的人升迁,他就会被打成徐党。
    此时徐阶终于体会到了自己的老上级严嵩的难做了。
    内阁首辅这个位置,简直就等于一屁股坐在火山上,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胡宗宪是保不住了,紧接着皇宫里传来一道命令,让徐阶的长子徐璠,被皇帝任命为工部侍郎,执掌修复三大殿的工程。
    而之前这份差事,就是严嵩之子严世蕃在管。
    徐阁老终于明白了,在严嵩离开京师之前,让陈洪交给自己那封信是什么意思了。
    严嵩在离开京师的时候,留给皇帝和徐阶各一封信。
    陈洪交给徐阶的时候,徐阶当着这位东厂提督拆开,只见信上只有一个字——“子”。
    严嵩虽然是奸臣,但是他的书法造诣斐然,徐阶家中也有严嵩的字。
    但这个“子”让徐阶万分不解,不明白为何严嵩要写这个字给自己。
    等到圣旨送到徐阶府邸中,徐阶这才明白了严嵩的意思。
    何其相似啊!
    严世蕃也是科举不第,以荫官入官,在皇帝的不断提拔下,做到了翰林官都做不到的高位上。
    徐阶是科举上的天才,做题家中的卷王,但是他三个儿子在科举上都没有天分,连举人都考不上。
    长子徐璠就是荫官入仕,在地方上做官也没有建树,之后就被徐阶带在身边。
    严世蕃最后的职位是工部尚书,差事是主管修复三大殿的工程。
    现在自己是内阁首辅,自己的儿子是工部侍郎,差事也是修复三大殿的工程。
    皇帝好厉害的招数啊!
    徐阶看到儿子激动的表情,宫里这位皇帝实在是太懂得权力了。
    就算是徐阶贵为内阁首辅,难道还能挡着儿子进步吗?
    让徐璠主管修复宫殿的工程,日后徐璠要向户部要银子,徐阶还能不给吗?
    徐阶坠落的心情还没到底,接下来又接到了从南京三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情。
    苏泽在福建起兵,扣了巡案御史鄢懋卿,造反了!
    徐阶拿到消息的时候,首先是不相信。
    徐阶曾在延平府做过推官,在延平府也有故吏,对苏泽也有所耳闻。
    福建解元造反?你怎么不说今科状元谋反呢?
    可是接下来传来的消息,让徐阶不得不相信,苏泽真的反了。
    苏泽不仅仅反了,他还联合浙直总督胡宗宪一起谋反!
    徐阶的心情一路向下,等他最后接到学生张居正的来信,又拿到了苏泽刊登在《警示报》上的檄文,徐阶差点昏过去。
    张居正分析的没错,若是苏泽占据福建浙江,苏南二府,若是再切断漕运,那朝廷真的要大难临头了!
    徐阶急匆匆的夹着军情奏报进入皇宫,他刚刚踏入玉熙宫,就听到了万寿帝君疯狂的咆哮声:
    “苏汝霖!干恁娘!”
    徐阶在福建做过官,对于闽南这么一句极具地方特色的脏话记忆犹新。
    徐阶不由感慨,皇帝真是天资不凡,连语言上都这么有天赋,这句闽南话学的惟妙惟肖。
    等等,这是什么时候了!
    徐阶连忙回过神,在大太监黄锦通报之后,徐阶快步进入玉熙宫。
    皇帝恢复了原本那副神仙模样,他端坐在蒲团上,帷幕挡住了他的面容,让徐阶无法判断皇帝的神情。
    但是从刚刚那句话中,徐阶就知道皇帝是怒极了,他小心的将东南军情介绍了一遍。
    看到帷幕后的皇帝依然没有任何表态,徐阶再次说道:
    “要动员九边南下平叛,怕是要等到明年了。”
    一声铜罄响起,徐阶知道皇帝不满意这个答案,但是他依然要硬着头皮说道:
    “今年夏秋二粮还没有征收,朝廷根本没有足够的粮食供应九边精锐南下平叛。”
    “就算是夏秋的粮食征收完毕,等到北方入冬天寒地冻的,也没办法行军,只有等到明年开春之后才能动员边军。”
    皇帝没有继续敲打铜罄,徐阶这才说道:“为今之计,稳定住大运河漕运,只要扬州不丢,湖广的粮食就能转运入京,那明年边军南下,苏贼顷刻可破!”
    皇帝终于放下铜罄,张口问到:“那江南呢?”
    徐阶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苏贼所占领的松江、苏州二府,早就已经不种粮食,改种桑棉了,苏贼看起来占了富庶之地,可没有粮食就没有兵,他还要从其他地方调集粮食养二府,反而是得不偿失。”
    “湖广熟天下足,只要运河漕运不断绝,朝廷就能平叛。”
    皇帝又问道:“那北边呢?”
    徐阶硬着头皮说道:“蒙古俺答寇边,其实是求互市,莫不如就在大同开互市,边患可解,另外我大明还可以从边市换马,为南征做准备。”
    其实北方互市的问题已经提了很久了,只不过嘉靖皇帝一直不松口,一直等到隆庆继位才同意开边市。
    如今徐阶提出来了,皇帝想了想还是敲了一下铜罄,算是答应了下来。
    可是如何守住大运河漕运,君臣都是无言。
    过了半天,皇帝这才说道:
    “逆贼苏泽,在京师之中可有同党?”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徐阶硬着头皮说道:
    “臣有罪。”
    “首辅有何罪?”
    徐阶说道:“苏泽的蒙师海瑞,如今任户部云南清吏司主司,是臣推升的。”
    皇帝说道:“海瑞朕听说过,当年改稻为桑,这个海瑞为博直名,在浙江搅合,竟然教出如此逆贼,此人必定有不臣之心!”
    “前南京户部侍郎方望海,是苏泽的岳丈。”
    “这个朕知道,方望海擅离南京,是蓄谋已久随同苏泽造反的,日后也要随苏泽一起千刀万剐的。”
    徐阶再次硬着头皮说道:“今科状元徐时行,榜眼王锡爵,探花许国,都曾经在南直隶和苏泽结交为友。”
    “还有呢?”
    徐阶知道皇帝有东厂锦衣卫作为耳目,早就已经打探清楚了,这是故意反问自己。
    徐阶连忙说道:“现任广西布政使,前福建学政汪道昆,是苏泽的房师,是他知贡举的时候点的苏泽为解元。”
    “前浙江总兵俞大猷,苏泽曾经上京师营救,俞大猷之子随戚继光一起叛乱了。”
    “还有吗?”
    徐阶缓缓跪下说道:“臣之儿子徐琨,和苏泽做过棉布生意,曾经租用过上海码头。”
    皇帝的语气变得尖锐问道:
    “依照爱卿来看,这些从贼的人应该怎么处理?”
    徐阶的汗水流下来,不过他还是将自己的说法直接说了出来:
    “臣有罪,管束家中子弟不言,以至于和逆贼来往,臣已经写家书,命令他们立刻来京待罪。”
    “不过臣还是建议陛下,先将这些逆贼稳住!”
    “如今军粮不足,朝廷无法和苏贼开战。臣所说的是和苏泽有勾连的大臣,朝廷中福建和浙江籍的官员众多,如今他们家乡都在苏泽手里,真要清算朝廷必然大动荡,那不是反而帮了苏贼?”
    皇帝没有说话,徐阶继续说道:
    “臣以为,在京师的苏贼亲友都是小臣,不足为虑,反倒是处理了今科三甲,状元榜眼探花全部从贼,朝廷颜面何在?”
    “海瑞不过是户部一小官,一两个锦衣卫就可以制服,而且蒙师只是开蒙,这苏贼也不会在开蒙的时候就准备谋反吧?还不如留着他,显得陛下宽容之量,也能稳住朝堂上浙闽官员的心。”
    皇帝敲打铜罄,算是同意了徐阶的意见。
    “唯有广西布政使汪道昆,和苏泽牵连甚深,而且苏贼也有可能南下吞并两广,汪道昆要是从贼,岭南就要糜烂。”
    皇帝立刻说道:“立刻派遣锦衣卫南下,速速将汪道昆革职械送京师,若是反抗直接斩杀。”
    “另外,俞大猷朕饶了他一次,没想到他儿子竟然谋反,派锦衣卫去大同卫,将俞大猷的脑袋带回来!”
    徐阶想要张口,请求皇帝停止修建三大殿的工程。
    可是他想到刚刚得到任命的儿子,又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
    等徐阶从玉熙宫出来,就见到宫内不少太监宫女都被押送往掖庭。
    徐阶立刻明白了缘由,市舶司陶公公和苏泽一起造反,而陶公公在宫中牵连甚广,这些估计都是和陶公公有关的太监。
    太监宫女是皇帝家奴,皇帝的疑心病本来就重,对这些近身服侍的人更是不留手。
    徐阶叹息一声,真的是伴君如伴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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