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荣筝说她要讲烟霭楼的回忆时,陶眠的心提起来。
    他知道烟霭楼是什么地方,也猜得到荣筝被孤身扔到这里时的绝望,他的五弟子,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听到前半段,荣筝在描述她如何不堪地沦落至此,陶眠也为之难过。
    但荣筝话锋一转。
    她说她放弃了死亡的念头。
    那一刻的荣筝回眸,深色的眼瞳,在烟霭楼的璀璨华灯映衬下,散发出惊人的灼灼盛光。
    她对着身后的陶眠弯眸一笑,瓷白的牙齿露出少许,两颗对称的梨涡凹进去。
    她是那样地为过去那个果决的自己而自傲,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童,又像抽刀斩断麻绳的不羁侠客。
    也许她的一生注定许多迫不得已,她手中握住锋利的匕首,几次想要割断勒在脚踝上的宿命,却不能够。因为在她的手腕、脖颈……全身的关节,所有的地方都紧紧缠绕着丝线,让她成为提线人偶,规划着她的一举一动。
    但荣筝用力地弯下腰。哪怕皮肤被划破,血珠碎玉般粘连在其上,她也要挥出这第一刀,有力、决然地与所有噩梦似的过往诀别!
    “我心里知道,和浮沉阁的过去藕断丝连,不是一下子就能了结的。但那一把火是个好的开端,我在远离那些回忆。即便一开始跌跌撞撞,不如过去飞得那般高,可是我想,这回终于要由我自己来决定,飞往哪个方向了。”
    荣筝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在二楼的楼梯中段止步。
    在她面前是一派莺歌燕舞的喧哗景象,她看得清客人们的脸,通明的灯火将他们的额头映得油亮亮的。还有那些妓子,曼妙绮丽,铜铃玉镯从羊脂似的手臂滑落,哗啦啦地作响。
    “那把火烧得不够盛。那时我体内灵力虚浮,勉强放一把,烧了罗帐床帏,墙壁熏得漆黑。我从窗子逃走,心里觉得不够快活。我在心里暗想,等本姑娘恢复气力,定要回来,烧你个火光燎天。”
    她说到最后咬了咬牙,小孩子似的。当时的遗憾直到现在都无法释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
    杜鸿派来的追兵已经藏在人群之中,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不扰了宾客们的雅兴,一直没有大张旗鼓地追。
    师徒二人早有察觉。
    他们如同两抹青烟,躲开追兵,自如又轻盈地在相接的肩膀之间穿行,还有闲心聊天。
    陶眠始终没有问荣筝要做什么,但两人心照不宣。
    荣筝反而问陶眠,今天他们在烟霭楼惹了这么大的祸,怕不怕杜鸿将来到桃花山算账。
    陶眠无声地笑了。
    他说我陶眠的弟子,惯会闯祸。
    距离咒法完成还有一段,陶眠又给五弟子讲了讲她的师兄师姐们曾经有过怎样的“丰功伟绩”。
    “你的大师兄灭了人家全族,二师姐让敌人断子绝孙,三师姐和四师兄就不用说了,魔域妖境是同源,他们做的那些事,你多多少少有耳闻。”
    “那小陶……没有责怪过他们?”
    陶眠的眼帘垂下。
    “我只斥责过你的大师兄。那时我还怪他杀心太重。”
    荣筝画咒的手一顿。
    “小陶……你是仙,把渡人行善视为己任,也是情理之中……”
    陶眠摇摇头。
    “当时是当时,如今是如今。若是能换得我的弟子夙愿得偿,业债全部让渡于我又何妨。只恨阴差阳错,有些事情一旦铸成难以弥补。我此生只愿……与他们再相逢。
    小花,不必瞻前顾后,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荣筝得了陶眠的保证,浅笑了一瞬,继续专注于她的工作。
    最后一笔符咒完成,她回头望了眼安静的陶眠,又再次昂起头,环顾这颓靡的温柔乡。
    “小陶,火起后……这里马上就要变成一片火海。”
    陶眠静静地注视着她,在周围喧闹得如同沸锅开盖的人声中,他像偶然流经此地的一溪春水。
    “如果楼塌了,小花,记得跑快点。”
    荣筝的肩膀落下来,终于放松些许,还有心情和陶眠开玩笑。
    “那不如我和小陶比比,谁先逃出去?就比三天晚饭。输的人做。”
    “三天晚饭?我不和你多说了,我现在就要跑。”
    “……你等等,我还没说开始。”
    两人忽而转了个方向,逆着人涌动的势头,向楼外走去。
    荣筝的食指离开木阑干,在指腹擦过之时,一抹火星凭空出现。
    如同冷水溅入沸腾的油锅。从小小的一簇火苗而起。蜿蜒、盘旋,升上墙壁,潜入桌底。从火苗到火蛇、长龙、腾然又炸开而漾成火海。
    玉碎银坠,头顶的木梁如蛇委地,断裂倾颓。宾客们乱作一团,衣衫凌乱,四处是歪倒的酒樽茶器,瓜果从水晶盘中滚落,在地上卷了一圈灰,又被火舌舔得漆黑。
    一场盛大而华丽的死亡戏剧。
    人群苍蝇似的乱撞乱冲,荣筝的脚步慢了一拍,似是眷恋这表演。在所有人抱着头出逃之际,唯有她高高地昂起颈项,像一只不合群的鹤,眼里倒映着火河残灯。
    陶眠距离出口更近。他回过身要去带走徒弟时,却被一个身形壮硕的宾客冲散。他看见荣筝朝他的方向看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窗。
    她会顺着窗子逃,所以让陶眠先走。
    陶眠紧皱着眉头,似乎担心荣筝一时间又想不开,仍是执意过去。荣筝舒展眉眼,有些无奈,给陶眠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她是真的会逃,不骗人。
    陶眠的心头一松,正准备回身之际,忽然,有人拦在了他身前。
    “这是谁家偷跑出来的小少爷?火势这么猛,傻站着等什么呢?”
    一件浸了水的宽大外衫兜住头脸,压得陶眠的后背一弯。他唉呀一声,感觉自己被人强行推着跑。
    身后似乎有一根房梁重重落下,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陶眠察觉到那股推着他的力量减弱。趁此机会,他把蒙在脸上的湿衣服掀开。
    救他离开的是一位青年。从这样的视角,他只能看见对方的下半张脸,在下颌边缘有一颗小小的痣,恰好在正中心。
    那颗痣在视线中晃荡,忽然间看不见了。
    原来是青年低下了头。
    周围烟尘漫天,火燃起来之后的味道很呛人,客人们逃跑时发出的喊叫声很吵。
    但在这一隅天地,时间停滞了。陶眠见到的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救他的人。
    许多年以后,陶眠总是在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希望他能回到上一刻,让他和沈泊舟擦肩而过,两条线永不产生交集。
    第86章 完美的跑路计划
    看清楚沈泊舟那张脸后,陶眠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之前的恩怨。
    而是……
    丫的你救我干嘛!
    陶眠本来是能逃出去的,他一个仙人,被自己徒弟放的火困住了,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在得到五弟子的承诺,确认她不会趁自己一眼照顾不到就跳进火海后,陶眠瞬间规划好了自己的逃跑路线。
    结果被沈泊舟这憨憨破坏了他完美的计划。
    陶眠这个气啊。
    现在他们被一截横梁拦住了去路,火势很厉害,呼吸一口气就要被呛得晕过去。
    陶眠错失了最佳的跑路时机,只好披着又湿又重的衣服,跟着沈泊舟左右逃窜。
    最后他们来到一处密道。
    这里似乎是供烟霭楼的姑娘们演出后方便下台离开的通道,有幸存的楼内舞姬从此处逃向外面,少数客人发现了,也尾随前来。
    密道里面的通风性意外地很好。陶眠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把手中的湿衣服还给沈泊舟。
    “我救了你,你不说声谢谢?”
    沈泊舟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就讨人嫌。
    陶眠烦得要死。
    他不清楚沈泊舟到底有没有认出他的身份,那次在千灯楼,他戴着面具与对方交手。
    但从现在的语气来看,对方是没有认出他的,而且似乎把他当成了什么少不更事,言行举止都透露着一股清澈愚蠢的富家少爷。
    他承认他长得年轻又英俊看起来还很有钱,但仍是烦。
    “我本来已经看好从哪里逃了,”陶眠实话实说,“但被你凭空拦住。如果你不出现,我早就逃之夭夭。”
    沈泊舟没想到实情是这样,打了个哈哈。
    “是我的不对,那我给你赔个不是。”
    “……”
    他这般好说话,倒是让陶眠生疑。
    不对劲。
    他印象中的沈泊舟乖僻跋扈,之前在千灯楼的所作所为,就能看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而且薛瀚、荣筝都与他聊过沈泊舟这个人。从他过去那些臭名昭著的事迹来看,这人的名声和陶眠亲自接触后产生的印象是相符的。
    ……怎么再次见面,就完全变了个人?
    这人真是沈泊舟?该不会是他那个好人大哥沈青林吧?
    陶眠的疑惑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沈泊舟很快向他自报家门。
    “在下幻真阁沈泊舟,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还真是沈泊舟本舟。
    陶眠皱着眉,不愿把自己的名字报给他。
    “萍水相逢罢了。今日虽然闹了个乌龙,但还是多谢你。”
    沈泊舟见他无意袒露自己的身份,也不逼迫。只是和他继续向前,跟随长长的队伍缓缓挪动。
    两人不算无话可谈,但基本上都是沈泊舟一人在谈。对方似乎认为陶眠第一次见到这种突发状况,失魂落魄,才不肯多言,所以找了些不相干的话题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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