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之也自知吕维祺的身份地位,不敢怠慢。更何况当初他自己太岁头上动土,惹了知州之女,也多亏此人出力,自己才躲过一劫。
    他不由笑道:“我爷爷托付我之事,正是咱们两家的喜事。你派人让吕家叔叔求娶我姑姑之事,我爷爷已经应了。今后我们两家两好搁一好,还请吕爷爷多多照应。”
    吕维祺闻言不由一喜,他儿子吕兆林年方十六,本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之年。他和那王铎本是故交,王铎小女儿又才貌双全,颇为贤惠,正是理想儿媳。故而,他多番派人前去求娶,不曾想今日如愿以偿。
    吕维祺心中高兴之下,也不再板着脸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且把自己的事情说说来听。若是正经事儿,我倒可以帮衬帮衬。”
    王清之闻言连忙示意吕维祺屏退了左右,这才低声说道:“不瞒叔叔您说,我原本和那大同边军多有来往,如今听闻城中义军财货颇多,我便带了鸟铳二百杆,火药十万斤,各式快枪、三眼铳一千杆,粮食三万石,前来求售。”
    吕维祺闻言不由悚然而惊,不由低声呵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私自倒卖军械、军粮,皆是死罪!更何况售卖给贼人,你们不怕那日贼人拿起这些反要了尔等性命不成?”
    “吕爷爷何其迂腐?这天大的事情,岂是我一个人能够做得?你可知,莫说售卖给贼寇了。北虏东鞑,血海深仇,生意不依旧做得火热?”
    “亲生父母值得什么?银子才是他们的亲生父母!”
    “住口!”吕维祺最重孝顺,他本人亦著有《孝经大全》,素来鼓吹“以孝治国”,颇为反感王清之这番言论。
    王清之不由撇了撇嘴,辩解道:“他们做得,我便说不得?又不是我王清之不孝,吕爷爷何必冲我发火!”
    吕维祺心中腻味他,不由冷冰冰地说道:“废话少说,求我何事!”
    “并无他事儿,只求吕爷爷替我引见一下舜王,我想和他谈一谈这笔生意。”王清之闻言连忙拜道。
    吕维祺觉得此事有辱自家清誉,不太想帮忙。他不由皱了皱眉头,反问道:“如今义军售卖粮草,本就有专人负责。你只需等上数日,即可直接售卖,又何必如此费劲?”
    “吕爷爷不是生意之人,有所不知!”王清之闻言笑道,“如今售粮者渐多,购粮者只有一处。依我之见,这粮价必定日日跌落,若不能及时发卖,反倒亏了本钱。”
    “更何况,卖与不能做主之人,不过一锤子买卖罢了。若是能够得见舜王,建立关系。这便是长久买卖,少不得日后财源滚滚。”
    吕维祺眉头皱的更紧了,不由骂道:“什么长久买卖?割自己的血肉饲敌,这种蠢事儿我还是第一次见过。小心割的多了,把自个割死了,哪里还有什么长久?”
    “算了,左右你还要去买。与其让你花钱求着别人,不如老夫亲自走一遭吧!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好,好,好!”王清之不由大喜,一次就能搭上线了,还要什么“下不为例”?
    当吕维祺再度拜访张顺的时候,张顺正在和曹文诏在房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
    好容易等到曹文诏喜气洋洋的告辞而去,吕维祺这才上前将此事一说。
    张顺心中奇怪,那王清之本就和自己相识,怎生托关系托到吕维祺那里了?
    原本鸟铳、火药和粮食都是义军急需之物,张顺哪有不应?他连忙让悟空将王清之请进来详谈。
    第226章 生意
    当王清之见到张顺的时候,同样是一愣。他万万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舜王”,原来竟然是“擎天柱”本柱。
    双方分定主客坐下之后,王清之不由苦笑道:“没想到王某骑着驴找驴,又托关系又找搭人情,结果却是旧时相识。”
    张顺也不由笑了,问道:“昔日润城一别,清之在哪里发财?别来无恙乎?”
    之前张顺攻下润城的时候,与王清之见过,当时两人还商议过火器的买卖事宜。只是后来,一则义军来回流窜,二来张顺的绰号由“擎天柱”改为“舜王”,双方就没有接触过了。
    王清之经过这两年锻炼,气质和之前差别不小,除了同样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依旧一副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以外。
    王清之见张顺并非如传闻中难以接触,不由笑道:“还行,我依旧负责宣大的粮食、军械的转手买卖!也不知道这倒霉的世道怎么了,我一个走私商人,你一个贼寇头子,大家的生意都做得那么红红火火,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张顺闻言有几分哭笑不得,他不由摇了摇头道:“且不说我做得如何,你一个二手贩子,倒手是不过是一镇的军用物资,能有多少?”
    “舜王莫小看小可的生意,这大到红夷大炮,小到布匹粮棉皆可转手。若是真个连这些都卖没了,我还可以帮他们转手卖一卖良心,卖一卖主子,卖一卖国家!”
    “身为生意人,只要有人敢卖,有人敢买,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那还真是没节操呢!”张顺不知作何表情了,只好摇了摇头道,“我身为一个贼寇头子,自觉很多事情做的还很粗糙。结果没想到与之相比,朝廷衮衮诸公竟然连下限都没有了。”
    “如此上下颠倒,阴阳倒转,若是不能乾坤易手,那才叫没有天理呢!”
    王清之本就在宣大边镇多时,对其中腐败、黑暗深有体会。他闻言不由笑道:“我知舜王知兵,斩宋统殷、陈奇瑜,天下闻名。其实依我之见,舜王并非善战者也!”
    张顺闻言颇为感兴趣,不由问道:“那依你之见,何人善战也?曹文诏乎?满桂乎?”
    曹文诏自陕西义军起义以来,杀伤义军不计其数,染红了自己的一身绯红官袍。而那满桂在宁锦大战中大方异彩,作战英勇,此二人皆号为“良将”。
    不曾想那王清之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道:“此二人与舜王仿佛,皆率精兵锐卒,食饱器良,不顾生死,平庸之辈也。要说善用兵者,当时宣大二镇将领,个个吃空饷兵额短缺;倒卖军械粮食,士卒食不饱,械不精,面对北虏东鞑犹面不改色,宣大不失,可为天下名将矣!”
    张顺一听不由哭笑不得,这把宣大的将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了。不过,等他细细思量一番,又不觉悚然而惊。
    难怪大明与蒙古、后金作战,小规模作战常常无往而不利,一旦大规模会战便一溃千里。
    感情是战斗规模小的时候,他们还能挖东墙补西墙,勉强支应。一旦规模扩大,将领麾下的空饷兵额就无法弥补,双方的差距就显露出来了。无话可说,张顺只好赞了一句:“人才!”
    两人闲聊多时,这时代人们保密意思淡薄,也被张顺借机套出来一些情报出来。
    直到这时,王清之才提起正事来,问道:“如今我带来鸟铳二百杆,快枪、三眼铳千杆,火药十万斤,粮食三万石,不知舜王欲何价与我?”
    “鸟铳每杆一两银子,火药一斤一分五厘,粮食一石一两二钱。其余快枪、三眼铳四钱银子一杆,不知清之以为如何?”
    王清之闻言皱了皱眉头道:“那鸟铳造价不过九钱,我倒是赚了。只是那快枪、三眼铳和粮食却是亏了。”
    “我知你不喜欢快枪和三眼铳,亏就亏了,我倒是认了。只是这边地粮价不比内地,千里输粮,怎么成本也在一两三四钱左右。”
    张顺闻言笑道:“清之是自己人,我也不怕实话对你说吧。这粮价原本在一两银子左右,又值秋收,更是银贵粮贱。再加上如今众粮食得闻我舜王购粮,纷纷汇集洛阳,若是我肯压价,怕不是七八钱银子便能随便购买。”
    “如今我肯给你一两二钱,已经算是结个善缘罢了。更何况皆是变卖军粮、军械之物,又有何成本可言?”
    王清之闻言便知晓张顺亦不是不通商业买卖之辈,他给予自己的价格也算优惠了。
    他心中粗略算计了半天,便一口应道:“既然舜王有言,清之便卖舜王一个面子,呈惠三万八千一百两纹银,我给您抹个零,您付我三万八千两便成。”
    “另外,我再赠您大小铅子一百斛,足够你数月之用。只是希望日后舜王若是再有生意,还请千万不要忘了清之便是。”
    做生意本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张顺见王清之识相,也万分高兴,便一口应允了,回头让下人负责交接便是。
    既然正事商谈完毕,张顺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不经意地问道:“不知宣府大同二镇,如今军粮如何?不知日后是否还能售卖?”
    王清之对此倒是门清,随口应道:“宣府一年屯粮约十三万石,大同一年屯粮约七万石,合计约有二十万石。至于是否继续售卖,我说了不算,还得等我回到宣大,看诸位老爷们怎么说!”
    王清之不过是个商人罢了,自然不知其中关键。张顺身为主帅,一听便知晓这数目不对。
    他便奇怪地问道:“仅有二十万石粮食,如何能够养活众多将士?”
    王清之只道张顺不懂,便笑道:“哪能啊?若是只有这些,边军岂不是早反了?除此之外,每年还有折色银、盐引银、年例银二百余万,方可勉强够用。”
    张顺何其精明,一下子便明白了其中的弊端。边地粮少银多,若是缺粮,岂不是天下大乱?更不要说边军还要偷偷向蒙古和后金走私粮食。
    第227章 经济战
    等到王清之辞别了张顺以后,张顺哪里还坐得住?他连忙前往张慎言住处。
    张慎言正在屋里忙的焦头烂额,给麾下文吏逐个分配工作,检查各处工作进度情况。
    见张顺亲自前来,心知必有要事。他连忙三言两语,简单处理了紧急之事,余则打发出去,让他们明天再来。
    遂后,张慎言便要走上来见礼,却被张顺一把抓住了。他笑道:“事出紧急,少不得打扰张公了。且免了些许繁文缛节,随我过来。”
    张慎言将信将疑,随即便跟着张顺三拐两拐,拐到了红娘子住处。
    箭儿正在门外守着,见了张顺和张慎言等人前来,连忙施了一礼,跑进去汇报去了。
    自从其他义军首领“闯王”“闯将”“八大王”和“活曹操”几人赶来洛阳城以后,红娘子为了防止被人认出,早已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凡有事儿尽量让下人前去处理。
    张顺如今身边虽然没了人儿,只是忙于工作,来她房里却也少了。如此一来,她倒清闲了许多。
    如今她已经怀孕六七个月了,身体颇为疲惫,正躺在床上养胎。她听闻箭儿跑了,汇报道:“当家的和张老爷子联袂前来,还请夫人起身一见。”
    红娘子一听,亦只是大事儿。连忙稍作整理,起身迎了出去。
    张顺一见红娘子出来,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一把扶住责怪道:“又不是外人,瞎折腾什么?我只道你身体多有不便,让箭儿给你通个信罢了,怎生还计较这些繁文缛节?”
    红娘子闻言心里高兴,抿嘴一笑,便把他们两人迎了进去,让箭儿上了茶水。
    这时候,张慎言从迫不及待地问道:“不知主公何事儿?竟如此郑重其事。”
    张顺端起茶水吸溜了一口,这才笑道:“莫急,我却是有一事请两位帮我参详参详!”
    “说来张某孤陋寡闻,我方得知原来九边重镇,竟然以饷银为主,其余粮食多出自其屯田。不足部分,则自行购粮,不知是也不是?”
    张慎言和红娘子万万没想到张顺竟然提及此时,一时间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红娘子本也是边地之人,不由笑道:“我是个妇道人家,虽不知详情,听其传闻,大体不差。虽然有什么‘开中法’,‘民运’之说,基本上也是从内地运来。”
    张慎言虽然对此知晓不多,但是身为朝廷命官,对边军运转体系依旧有所了解。
    他不要讲述道:“开国之初,边军粮食主要以军屯子粒和民运本色为主。若是军屯、民运不足,则以商人开中纳粮补之。及至嘉庆、万历年间,制度渐坏,本色转为折色为主,开中纳粮亦转为开中纳银。边地银多粮少,只得自行购买籴粮。”
    张顺终究是个外行,多次听人说什么“本色”、“折色”,不由一头雾水。他连忙问道:“还请张公细细为我释之,何为本色?何为折色?又何为开中?”
    张慎言这才想起来张顺平民出身,对朝廷很多制度不甚了解。他便笑道:“所谓‘本色’,麦米是也。国初征税,夏秋纳麦米,谓之本色。其余草料、布匹等物,亦可以米麦为本,进行折算纳之,谓之‘折色’。”
    “及至万历年间,张太岳张阁老,哦,就是张居正改革,皆计亩征银,折办于官。所谓‘折色’,泰半便指纳银而已。”
    “至于开中,其实便是开中法,原本指商人往边地粮仓输送粮食若干,获盐一引,故有开中纳粮之说。只是后来权贵朝臣以此为获利之法,多方讨要盐引,致使纳粮成空。”
    “后来朝廷便干脆买卖盐引,再将所得之银充作边镇军饷,故谓之开中纳银。至于籴米,便是购买粮食之谓也。”
    张顺这才明白明朝边镇到底是如何运作,他不由笑道:“劳烦张公了,张某谨受教!”
    “只是之前张公曾言,大旱之后必有蝗灾,此事属实否?”
    张慎言见张顺刚刚谈完边军军粮之事,又左顾而言他,不知何意。他只好继续应道:“老臣亲身经历,更有故老相传,断然不会有错!”
    “好!”张顺不由笑道,“前番我得闻吕维祺言道,大运河一年从江南往京师输粮,不过四百万石。假设边军兵额有五十万……”
    张顺刚说到这里,张慎言不由打断道:“国初,九边军额有八十五万之多,至今恐怕已不足六十万矣。”
    “好吧,就以六十万计算。”张顺从善如流,既然有大致数字,他也就不用自己估算数据了,“就按边军缺粮一半,每年亦需要购粮一百二十万石。”
    “如今年景不好,天灾不断,多地多有灾荒之虞。且不说陕西之地连年灾荒,民不聊生。那山西去岁被义军、官兵来回蹂躏,一时半会儿不复当年之盛。”
    “河南之地,今年不但遭遇兵灾,更是全省大旱。若是明年蝗灾再起,莫说边军粮草,我恐怕易子而食亦在不远。如此一来,整个北方,只能依靠山东、北直隶粮食支撑。”
    “而那北直隶和山东之粮,支撑京师尚且不足,明年尚需从江南输粮四百万石,又如何有余粮与他?”
    “更兼蒙古、金国本就粮食不足,多从边地走私粮食,以免饥荒。若是整个北方突然缺粮百万石,那么后果将会如何?”
    张慎言和红娘子闻言不由瞪圆了眼睛,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张顺这一通分析看似简单,实则从大数据出发,将大明整个北方的粮食缺口估算了个遍。
    这套手法,本就是后世进入信息社会以后,网友论坛吹水常用手法,被张顺学了个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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