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终究都老了,可是后继之人却是寥寥。
    “子孙们只想着享福,谁愿意像我们当初一样呢?”朱棣带着感慨,继续道:“人都说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坐天下,在朕看来,这是放屁,没有人给这些温柔乡里不肖子孙们戍边,没有人给他们扫清外敌,他们靠几本论语,靠几句之乎者也,江山就能稳固吗?这些狗屁话,朕听了便窝火。”
    丘福道:“陛下息怒,臣等的意思是……还是下旨,令张辅及早动身吧,他既想在边关立功,便遂了他的心愿。”
    朱棣眉一扬:“成山卫那儿,当真没有什么异动?”
    “奏报中说的明白,没有异动。”
    朱棣颔首,叹口气,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道:“那就让五军都督府下令,让张辅往宣府去吧。”
    丘福道:“遵旨。”
    朱棣皱眉,不语。
    见陛下怏怏不乐。
    朱勇道:“陛下又咋了?”
    朱棣笑了笑,道:“朕方才说的话,实在气闷啊,朕在想,我等百年之后,这天下,谁来守卫这大明的社稷?看来,肯尽心用命的也只有一个张辅了。”
    这话确实让人沮丧,自打进了南京城,莫说那些子弟,便是许多军将,便都沉溺在这温柔乡中了。
    可以想象,一旦到时候遭遇了外敌,会是什么样子。
    “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希望毕功于一役,彻底消灭北元的残部,如此,子孙便不再受北方敌人的袭扰。可朕现在想来,这江山的外敌层出不穷,没有了北元,自会有鞑靼部,会有瓦剌,甚至还有前些年袭扰过我大明东南海疆的倭寇,将来,难道只凭一个张辅吗?”
    朱棣所说的统帅之才,显然不只是有才能的人。
    毕竟掌握重兵,掌杀伐征战,这样的人,不只需要有帅才,最重要的是……信得过。
    张辅就是信得过的人。
    至于其他功勋之后……
    丘福沉默片刻,道:“陛下,其实汉王殿下……”
    说着,丘福拜倒,口里则继续说道:“臣知陛下对汉王殿下有所气恼,可论统兵,臣等这些老将,都是服气的。”
    朱能听罢,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这丘福倒是真讲义气,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敢为汉王说话。
    郑亨也不做声,他最近属于被重点打击的对象,自身难保,何况汉王那狗东西,还给他喂……一想到汉王,郑亨就觉得反胃,已经接近条件反射了。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居然没有生气,他皱着眉:“朱高煦这个小子,实在太糊涂了,哎……是个蠢人。”
    顿了顿,朱棣才又道:“不过他也不是一无是处。”
    随即,抬头看亦失哈:“锦衣卫那边,可有什么关于汉王的奏报?”
    亦失哈道:“北镇抚司奏,汉王自回汉王府,便足不出户,每日深居简出,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似乎茶不思饭不想,送去进用的餐食,也没吃多少,听闻消瘦了许多。”
    朱棣的脸色微微一沉,只道:“知道了。”
    接着,朱棣看向丘福道:“你说的也没有错,汉王确实有好的地方,他能统兵,是个大将之才,可是啊,他心太大了,不自重啊。”
    说到此处,朱棣也不禁感慨。
    丘福道:“无论如何,汉王也是陛下骨肉,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兄弟,这是割舍不掉的,汉王还年轻,终究……知晓顾全大局。”
    朱棣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过几日,召太子和汉王来见,除此之外……将张安世也叫来,汉王若是能当太子和张安世的面前当众认错倒好,若是还冥顽不宁,朕绝不宽恕。”
    丘福心里一块大石落定。
    其实丘福已经不指望汉王做皇帝了,除非……当今太子如太祖高皇帝时期的太子朱标一样早薨。
    可丘福毕竟和汉王有过命的交情,不能见死不救。
    他自知在这个节骨眼,自己说这些话极大胆,甚至可能惹来猜忌,可若是不说,实在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当下,他哽咽拜下道:“臣……谢陛下。”
    ……
    顾兴祖的进步,可谓是肉眼可见。
    这一点,就连杨士奇都不得不佩服。
    他已可以默写解缙这些人的文章了,并且开始尝试着写八股文。
    当然,水平很低。
    写过一篇,就给杨士奇看,杨士奇做出评价,对照解缙等人的文章,哪一个地方好,哪一个地方不好,做出了批改意见之后,再打还回去,重新写。
    顾兴祖十分刻骨,说是悬梁刺股都不为过,几乎每日都做文章至夜深,很多时候,也不回家,点灯继续作文。
    一连过去许多日子,他的八股文已经勉强算过得去了。
    可也只是过得去,大抵不过是秀才的水平。
    张安世却没有放弃,继续加码,而且出的题越来越难,越来越刁钻。
    顾兴祖觉得自己很可怜,他这辈子没有吃过这样的苦。
    更可怕的是,他一人做题,却有京城五儒盯着他,连上茅房,外头都有丘松站着。
    而一次又一次的解析,紧接着又是一次又一次的挥毫泼墨,顾兴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麻木了。
    以至于连做梦,都在想着如何破题,如何承题。
    而考题的难度加深,是他最是痛苦的,因为题目越来越怪,甚至张安世直接拿出了只有在明朝中后期才出现的截题出来。
    这种截题,难度极大,最是考验考生的功夫,和明初时期较为简单的做题结构完全不同,完全是百年之后,考生们内卷之后的产物。
    如果说明初时期的考题是小学的加减题,那么这截题就相当于是微积分了。
    看到这题的时候,杨士奇都震惊了,因为他自己都不会做。
    以至于连题目都看不懂。
    直到张安世告诉他,这一道“学而文为”,前头的学而,取自论语第1卷 ,学而不思则罔,而后一句文为,出自论语颜渊,即: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
    一个题,两个出处,每个出处的意思又不同,但是你做题的,必须要满足这两个意思。
    杨士奇直接瞠目结舌,愣愣地道:“还能如此?”
    “怎么不能?”张安世道:“在我看来,当下的科举实在太简单了,我们京城五儒……”
    杨士奇打断他:“四……四儒。”
    “一个意思。”张安世道:“我方才说到哪了?对,我们教出来的弟子,当然要优中选优,要做就做难题,若是这样的难题都能解,那么那些简单的题便什么都不算了。”
    杨士奇:“……”
    杨士奇没想到,张安世已经变态到了这个地步,反正眼下这题,他自己未必能做出来。
    却让顾兴祖来作?
    当然,更让杨士奇惊为天人的是,张安世居然开始直接解构八股文。
    他将优秀的八股拆解,最终分析出优秀的八股文的结构,于是,总结出了一大套理论。
    什么倚注驭题之法,这种方法就是背熟朱熹的注解,然后大段大段的将朱熹的注解化用之后往文章里套,朱熹乃圣人,更是官方指定的圣人,这颇有点像后世的政治正确一个意思,你是黑人,又是同性恋,身体还有残疾,还得有抑郁症,同时还是有色人种,这些buff一加,谁敢反对你?
    除此之外,张安世还总结出了“顺逆之法”、“流水之法”、“虚实之法”、“离合法”、“对股法”、“一滚格”、“牵上搭下法”、“包举法”等等做题法门。
    总而言之,做题嘛,总结出了方法,等于就是找到了解题的应用公式,无论碰到啥题,应用公式一套,把做文章弄成填空题,再靠自己对四书五经以及朱熹经注的深厚理解,直接破题、承题。
    杨士奇看得眼睛更加直了:“这样做文章……这不是……这不是开玩笑吗?做文章乃神圣事。”
    张安世道:“做文章何时成了神圣事?杨侍讲,你别再自己骗自己了,明明是大家求取功名,是为了考进士。”
    张安世觉得自己说出了最实在的大实话。
    杨士奇则继续挣扎道:“可也不能这样做……”
    张安世便意味深长地看着杨士奇:“杨侍讲啊,将来百年之后,人们自然会总结出这些经验,用这些东西来做文章的,咱们只是快人一步,先卷为敬而已。”
    杨士奇:“……”
    于是,顾兴祖开始每日作这种“截题”,有时候两三天,也未必能破出一道题来,他每日苦思冥想,人几乎都要疯了。
    即便这样的题能破题,可写出来的文章,也是漏洞百出。
    可张安世却很高兴,又出新的截题,让他继续作。
    杨士奇在旁只看得牙根疼,只为顾兴祖默哀。
    又过了几日,张安世便被朱棣召入宫中了。
    在午门外头,姐夫朱高炽在等着他。
    朱高炽穿着衮服,郑重其事的样子,拍拍张安世的肩,道:“近来还好吧。”
    “好的很!姐夫呢?”
    朱高炽皱着眉,他这段日子看着是有些消瘦了,这一场科举消磨了他大量的心力,举人们现在闹的依旧很厉害,百官之中也有人滋生出怨言。
    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出现当初建文和洪武年间的情况,南方考生几乎占据科举所有进士名额,而北方士子只能铩羽而归。
    一旦如此……必然又要大闹一场,而依着朱棣的性格,保不准会大开杀戒。
    想到这些,朱高炽就心烦意躁,可对着张安世,却还是笑了笑道:“我们家张安世已做了博士了。”
    张安世笑嘻嘻的道:“哪里,哪里,我觉得我学问还差了一点点,虽然胡俨师傅说我的学问比他还高,可我觉得我可能比他差一点点。”
    朱高炽便没说话了。
    张安世只好道:“陛下叫我们来做什么?”
    朱高炽道:“陛下也召了汉王。”
    张安世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就没了好心情,咬牙切齿地道:“这汉王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姐夫你要小心。”
    “不要胡说。”朱高炽严肃起来:“他毕竟是本宫的亲兄弟,哎……只是不懂事罢了。”
    张安世摇摇头,他无法理解朱高炽,却也知道一时难以改变朱高炽。
    等到二人入殿。
    朱棣已高坐在武楼里,便见汉王朱高煦也在这儿和朱棣说了一会儿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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