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张表情复杂的脸越发的复杂,一双虎目,似乎也变得深不可测。
    “对,对……”朱棣喃喃道:“这个小家伙,这个小家伙……”
    说着,朱棣站了起来,他一下子,似乎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猛地,他道:“他娘的,不愧是朕的孙儿啊,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见识,他比他爹强。”
    亦失哈又努力地笑了笑道:“奴婢也早说,这皇孙哪,他打小就聪明伶俐,奴婢还听东宫的人说,皇孙出生的时候,整个东宫都香喷喷的。”
    朱棣骂道:“入你娘,少拿这些话来糊弄朕。”
    亦失哈忙道:“是,奴婢万死。”
    朱棣激动得来回踱步,口里道:“兴我大明者,必是此孙,炸那狗贼,是因为我孙儿有胆识,骂他奸贼,是因为这孙儿有见识,哈哈……哈哈……”
    朱棣开心了,似乎自己被愚弄也算不得什么了。
    到了他这个年龄,最看重的反而是后继有人。
    他眼中恢复了几分光彩,激动地道:“朕这皇爷爷,想念他了,赶紧把他抱进宫里来,不……不……朕要亲自去看他,外头风大,别冷着了孩子,他也一定很想念朕了。”
    事实证明,朱棣是个行动派,说罢,他便龙行虎步地往外走,此时是一刻也不愿等了。
    ……
    朱瞻基此时晃着脑袋,定定地看着张安世吃冰棒。
    张安世愉快地舔舐着冰棒,一面道:“哎呀,真难吃。”
    朱瞻基皱眉,却是嘟着嘴。
    张安世摸摸他的脑袋:“咋了,怎么又不高兴了?”
    朱瞻基道:“上一次……我害怕急了,阿舅跑的真快,于是我便放声大哭,我是真的哭了,害怕的很。”
    张安世倒是耐心地安慰道:“没事,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的,阿舅当初,不,是阿舅的几个兄弟,起初也总是胆战心惊,可你现在看看他们,他们可开心了。”
    此时,朱瞻基微微张大了眼睛,其实他虽害怕,可是那一夜的场景总是在脑海里浮现,却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刺激。
    他道:“阿舅也是炸了就将火折子丢给他们,然后阿舅转身便逃的吗?”
    张安世顿时就觉得有点心情不美丽了,虎着脸道:“胡说八道,我张安世顶天立地,让你去承担,是想给你练练胆,瞻基啊,你胆子太小了,阿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为了你,阿舅是操碎了心。”
    朱瞻基:“……”
    张安世继续道:“阿舅还要教你一个道理,真男人,就要讲义气,你知道关云长吗?做人要义薄云天,决不能出卖自己的阿舅,就算是砍了脑袋,也决不能皱一下眉头。”
    朱瞻基想了想,迟疑地道:“可是……我已和母妃说了。”
    这一次轮到张安世破防了:“天哪……”
    朱瞻基道:“不过母妃教我不许再和人说。”
    张安世稍稍松了一口气,便道:“哎,我终究误信了你,我还当你也是和阿舅一样讲义气的人。”
    朱瞻基却笑着道:“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几个师傅都挨了鞭子,回去养伤了,我这几日都不必去书房里读书。阿舅,阿舅,你说……那个人为什么是奸臣?”
    张安世一本正经地道:“那些口里说哎呀我有道德,我这个人很清高,却又围着姐夫转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奸臣了。比如那个解缙……”
    朱瞻基若有所思:“可是阿舅也说自己讲义气……”
    张安世顿时瞪着他,骂道:“我和他们是一样的吗?我是你舅舅!你这糊涂虫,我讲义气,是有口皆碑的!好了,现在开始,阿舅已经不想和你说话了。”
    朱瞻基便耷拉着脑袋,又可怜巴巴地道:“阿舅,下一次再干这样的事,你能不能不要跑?我见阿舅跑得比兔子还快,心里是难受极了。”
    张安世听罢,一时深有感触,摸摸他的头:“那我下次跑慢一点,不管怎么说,我们舅甥之间,不分彼此的。”
    朱瞻基想了想,道:“阿舅,你说……我以后也能像皇爷一样做皇帝吗?”
    张安世皱眉:“这可不好说。”
    朱瞻基道:“为什么。”
    “说不定姐夫好色,又给你生了几个兄弟,然后……”
    朱瞻基皱眉道:“可是皇爷会保护我的。”
    张安世点头:“可是其他的孩子,也是皇孙啊。”
    朱瞻基垂头,似乎又开始难受了。
    张安世道:“不过不要紧,我只认你一个外甥,除了你我谁也不认。”
    二人并肩的坐在台阶上,朱瞻基似有些疲惫,脑袋枕在张安世的腿上:“如果我做了皇帝,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可是怎么样做一个好好皇帝呢?”
    张安世道:“这个容易,抓住两样东西。”
    朱瞻基道:“什么东西?”
    “第一个是吏部,第二个是户部。”
    “为啥?”
    张安世想了想:“吏部管着乌纱帽,户部管着天下的钱粮,这两样东西管住了,其他的事,就委给其他人干也不打紧。”
    朱瞻基道:“那么怎么辨别一个人好坏呢?”
    张安世想了想:“想要辨别一个人好坏,不要看他怎么说,而是看他管辖下的人,是什么样子,一个地方的父母官,无论他怎么上奏,你都可以置之不理,但是看他治下之民,是否安居乐业,就知道此人是什么人了。”
    朱瞻基道:“噢,我懂了,不看一个人,而是看这个人的下头人是什么样子。可怎么看他下头人是什么样子呢?”
    张安世道:“眼见为实。”
    朱瞻基想了想,似懂非懂。
    第124章 此孙必为圣主
    朱瞻基依枕着张安世,有些糊涂。
    他想了想道:“所以做皇帝,便一定要去四处走动吗?这样才可眼见为实。”
    张安世看着这个小家伙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唇边勾起一抹真心的笑意。
    朱瞻基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比同龄人强得多。
    张安世耐心地道:“眼见为实并不是说任何事都要什么事都亲眼去见,而是一定要对天下的事熟谙于心,你得知道士农工商,知道他们是怎样生活,依靠什么为生。你也要知道三教九流的人是什么样子,他们的生存状况。除此之外,还有各地的情况有何差异,又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差异,你亲眼去见识了这些,了解了不同人的生活状况,知道他们所愁的是什么,这个时候,便算是眼见为实了!”
    “如此一来,你就有了分辨真假的能力,更能知道那上过来的奏疏,有多少水份,哪些值得相信,哪些人不值得相信。”
    朱瞻基恍然大悟的样子,奶声奶气地道:“原来做皇帝这样简单,只要了解实情就好了。”
    张安世不由笑道:“这天底下最容易的是了解实情,可最难的,同样是了解实情。”
    朱瞻基讶异地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人心隔肚皮,每个人可能都为了各种原因欺骗你,除了舅舅除外,舅舅只心疼你。”
    朱瞻基瞪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道:“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骗我?”
    张安世道:“这是因为他们能从你的身上得到好处。”
    朱瞻基若有所思:“我懂啦,我要提防着有人骗我。”
    他细细一想,又道:“这样说来的话,父亲不就很糊涂?他容易相信别人呢!”
    张安世沉默了一下,随即就道:“相信别人也是一种美德,只是……有时轻信了别人,也不是什么过错。”
    朱瞻基便嘟了嘟嘴道:“好话赖话你都说了。”
    张安世摸了摸朱瞻基的头道:“这就叫为臣之道,为臣之道就是横竖都是君主圣明,这也是你需要警惕的事,因为有的人会如同对付姐夫一样,不断地哄着你,给你戴各种宽仁和仁义的高帽子,让你做出有利于他们的决断!宋仁宗,你知道吗?但凡谥号里有带了仁字的,往往都被人夸赞,可实际上……我看他们和昏君没什么分别。”
    朱瞻基想了想道:“可师傅们说宋仁宗很好!”
    张安世冷笑道:“他在位的时候,西夏建立,朝廷每年的国库,都要向西夏和辽国送去大量的岁币,土地兼并严重,这样也叫仁吗?就好像,有人抢了你家的地,你还要乖乖地每年给这人送银子,而且这送的银子,是从你的亲族那儿盘剥来的。”
    接着,张安世的脸上现出嘲讽之色,道:“若是向辽国送岁币也就罢了。区区西夏,竟也如此。所谓的议和,竟还可以称为所谓的文治,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朱瞻基听罢,禁不住道:“可为什么大家说他好?”
    张安世道:“所以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因为任何一个人干一件事,尤其是皇帝,哪怕是最昏聩的事,也一定会有人从中牟利,也有人受损害。譬如送岁币,这岁币的钱,乃是赋税所得,反正是国库的钱,与寻常人有什么关系呢?可因为送了岁币,也就没有了战事,那么大量的人丁就可留在土地上耕作,这自然会拥有大量土地的人有巨大的好处。”
    “还有土地兼并。这土地兼并,固然不少人不得不沦为佃户和奴婢,可兼并者的土地却增多了,他如何会不念人家的好呢?”
    张安世继续道:“所以你以后,若是有人吹捧你,你先不要沾沾自喜,而是先要想一想,这些人为何要吹捧你。而若是有人悄悄骂你,你也先别急着心里惭愧,而是该想一想,这些人为何要骂你。凡事不可感情用事,多听,多想,多看。”
    张安世对朱瞻基可谓是用心了耐心,一点点的给他把事情揉碎了,让他慢慢领会。
    朱瞻基也陷入了沉思。
    而就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慌忙地道:“快,快,陛下驾到,皇孙殿下,快去迎驾。”
    朱瞻基打了个激灵,想起了什么,整个人慌了慌,不由道:“皇爷爷来了,完啦,皇爷爷一定是来问罪的。”
    张安世却是笑着道:“别急,这事上没有什么事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解决不了的。”
    说罢,二人不敢怠慢,便匆忙随那宦官去迎驾。
    詹事府这儿,太子和太子妃早已闻讯,连忙来接驾。
    詹事府上下的太子佐官们也都来了。
    包括了几个挨了打的博士。
    朱高炽心里也不免有些慌,心里想着,上一次发生这样的事,父皇一定对朱瞻基大失所望。
    他不安地拜下,口里道:“儿臣未能远迎,请父皇恕罪。”
    朱棣没理他。
    太子妃张氏道:“臣媳见过陛下。”
    朱棣倒是朝她颔首:“嗯。”
    詹事府上下,纷纷拜倒。
    朱棣见几个几乎被抬来的博士,这几个人也艰难地行礼。
    朱棣心思一动,走到其中一个博士面前:“朕赏了你鞭子,你不会记恨吧。”
    这博士叫郑伦,忙道:“臣不敢。皇孙恣意胡为,这是臣等未能好好管教的结果,臣惭愧之至,迄今尚在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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