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所有的行程都是安排好了的,虽然不可能一切都面面俱到,可至少,大抵都情况可以掌控。
    而且此前会有宦官奉亦失哈的命令,会叮嘱一些事。
    比如,学员们该站哪里,距离圣驾保持多少距离,抵达之后,该如何行礼。
    可现在……竟出了这么一个乱子。
    他苦笑着看向张安世,目光之中,禁不住带着幽怨。
    张安世害人啊。
    这事闹出来,若是陛下震怒,张安世可能还认为这家伙年纪小不懂事,或者是不知天高地厚。
    可亦失哈不一样,确保礼仪上不出大差错是他的职责,是他吃饭的家伙,这不是砸饭碗吗?
    至于文臣们,则都是面面相觑。
    其实天子门生,也不是没有说法,比如会试之后,所有的贡生,都会参加皇帝主持的殿试,最后再由皇帝确定进士的名次,因为读书人有一种往往考官都是自己座师的传统。
    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是乡试还是会试,能去做主考官,这一科的考生见了你,都要行弟子礼,称你为宗师。
    因而,人们常常将通过殿试之后的进士们,称之为天子门生。
    可如今……这姓张的……居然搞这个名堂。
    这些下九流的学员,跑来认师,这是啥意思?
    而且这样的行为,十分下作,很是不要脸,就好像你走在大街上,有人突然抱着你的大腿,喊你爹地一样。
    解缙更是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自己汗毛竖起,人竟可以无耻到这样的地步。
    无耻倒也罢了,还拉着两百多个少年一起干这等卑鄙无耻的事。
    完啦,将来这里,定是贼窝,这些人将来成了锦衣卫,天下还能有个好吗?
    杨荣和胡广也惊呆了,他们站在比较偏的地方,胡广低声道:“历朝历代有此先例吗?”
    杨荣略一沉思:“闻所未闻。”
    胡广继续低声道:“要修进历史了。”
    杨荣一听历史二字,颇为动心,咳嗽一声,站得直了一些,修史记录某事,这就好像合影一样,镜头所照射之处,人都会强打精神起来,摆出一个好的造型。
    此时,张安世道:“陛下,他们……真不懂规矩……”
    张安世的声音很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臣待会儿一定要好好地教训他们。”
    朱棣瞪他一眼。
    张安世便乖乖闭嘴,不说话了。
    朱棣低声道:“胡闹,简直就是胡闹。”
    张安世道:“是啊,是啊,胡闹……他们……”
    朱棣依旧瞪着他,道:“朕说的是你。”
    张安世委屈地道:“臣原本想说的是,今日陛下亲自做了示范,这是好为人师的表现,所以请他们来谢恩,可是……”
    “你休要狡辩。”朱棣有些急了,尽力压低声音道:“你还以为朕不知道你?”
    张安世只好耷拉着脑袋道:“臣知错了,臣这就去训斥他们,告诉他们……不得御前无礼。”
    朱棣继续低声骂道:“你去教训看看。”
    朱棣一副早就看穿你的口气。
    张安世:“……”
    二人嘀嘀咕咕的,边上的人都听在耳里,都纷纷假装没有听见。
    有时候装聋作哑也是需要技术含量的,你要假装自己耳朵背了,表情还要显得自然,于是有人眼睛看向别处,好像在欣赏这校场的布置。
    有的抬头看天,似乎对今日的天气比较满意。
    也有人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好像自己今日踩了狗屎一般。
    朱棣吹起胡子,又瞪张安世一眼:“好了,一边儿去。”
    张安世悻悻然道:“臣有万死之罪,实在万死。”
    说完这句话,立即如蒙大赦地溜走了,一下子就躲进了人群里,好像这事已和他无关一般。
    人家都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
    朱棣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道:“嗯……嗯……好啦,都不必多礼啦,望尔等好生学艺,将来做我大明栋梁。”
    他的话很勉强。
    不过总算没有怪罪的意思。
    于是,学员们都很振奋,一个个喜笑颜开的样子,纷纷道:“遵旨。”
    朱棣假装饶有兴趣的样子,而后又在张安世的带领之下,看了校舍,还有各处的学堂,听张安世说起这官校学堂所授的课业,以及雇请的良师。
    朱棣始终面带微笑,就像是方才的尴尬不存在似的,甚至不吝表扬:“好好好,张卿家辛苦啦。”
    张安世便立即回道:“陛下,臣不辛苦,陛下日理万机,这才是呕心沥血……”
    朱棣摆摆手,却没说话。
    等到了正午。
    张安世请朱棣去明伦堂休憩,又亲自送上了糕点,陪驾的大臣只能在偏厅里暂时歇歇脚。
    此时,这明伦堂里只有朱棣、亦失哈,所以一见张安世来,朱棣便怒道:“你好大胆。”
    张安世道:“臣万死。”
    这话听的太熟悉了,朱棣依旧面带怒色:“人都说赶鸭子上架,你这不是将朕当鸭子吗?”
    张安世连忙道:“可不敢,可不敢。其实……其实臣也有万不得已的苦衷。”
    到了这个时候,绝不能耍赖了。
    张安世变得真诚起来。
    朱棣倒是很有耐心地道:“嗯,你说说看。”
    张安世道:“这些人将来毕业之后,都要成为亲军,而且要成为锦衣卫,锦衣卫是干什么的?是监视百官,充当天子耳目,巡查缉捕,除此之外,还入直宫中,直驾禁卫。这是何等的大权,说是权势熏天也不为过。”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当初这纪纲,就是利用这个,才敢如此嚣张跋扈,目无王法。他借此培育了多少私人,又借此犯下了多少滔天大罪?”
    “人都说天地君亲师,这师者,就好像人的父亲一样,为子者要孝顺父母,为人门生者,要孝敬自己的师长。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顿了顿,他接着道:“这学堂办了起来,按理来说,臣可以来做这个学堂的校长,可臣在想,这可不成,臣难道做这一代代锦衣卫栋梁们的恩师吗?纪纲的先例就在眼前,可不能这样干!”
    “所以臣只领了一个总教习的职位,负责这学堂里的日常事务,制定学习的课程,督促各科教习。这校长一职,臣不来干,那么天下谁来干呢?”
    朱棣听到这里,脸色稍稍缓和。
    张安世又道:“臣思来想去,却是非陛下不可,陛下不来干,这学堂就办不成了。”
    张安世很认真的样子:“当然,当时也只是臣灵机一动,但没想到陛下龙颜大怒。好吧,若是陛下非要惩罚,臣甘愿受罚。”
    张安世一副虚心受罚,立正站好的样子。
    朱棣听完这番话,心里的气早已消了大半,再看他乖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摆摆手道:“朕并没有龙颜大怒。也知道你定有你的理由,你是什么人,朕不知吗?只是……这事为何不早说?非要在这个时候,教朕骑虎难下。”
    张安世道:“哎呀,原来如此,看来真是臣糊涂了。”
    朱棣一副长辈教导小辈的样子道:“此等事,终究不妥,要教人看笑话的。”
    张安世便道:“要不,臣回去就和学员们说,方才是开玩笑的,让他们不要放在心上?”
    此话一出,朱棣的好脾气一下子给张安世的这话给气没了,道:“入你……”
    朱棣嘴唇哆嗦了一下,继续愤愤地骂道:“你还嫌朕丢的丑不够?”
    看朱棣快要喷火的眼睛,张安世连忙道:“那不说,那不说了。”
    “就这样吧!”朱棣气呼呼地又瞪了他一眼,又努力地平息了一下火气,才道:“朕也只好勉为其难,毕竟朕出了银子的。”
    张安世喜滋滋地道:“陛下圣明。”
    朱棣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瞪着他道:“这些学员,一定要好好地管束,可不能给朕丢人啊,如若不然,人家骂的不是学堂,骂的是朕!”
    张安世立即道:“陛下尽管放心,臣这总教习,便是刀山火海……”
    朱棣摆手:“教书育人,和刀山火海有什么关系?”
    张安世委屈道:“臣这不是表一个态嘛。”
    朱棣叹口气:“有闲呢,朕每年来此一趟,教授一趟骑射。”
    张安世惊喜地道:“陛下如此爱护学员,学员们沐浴天恩,必是铭记在心。”
    朱棣的心情坏的快,好的也快。
    随即便怡然自得起来:“入他娘的,你这家伙下次还敢如此嘛?”
    张安世立即道:“不敢的,不敢的。”
    朱棣冷哼了一声道:“肯定还敢。”
    说罢,便站了起来,慢慢地踱步出去。
    文臣武将们听到了朱棣这边的动静,以为陛下还在盛怒之中。
    正等着看张安世的笑话呢!
    谁晓得朱棣已恢复如常,甚至在众人的惊愕中,对丘福道:“五军都督府,给这儿调拨一批好马,学员们要学骑术,没有好马不成,若是拿驽马来练,也练不出什么来。”
    丘福:“……”
    朱棣看丘福呆呆的样子,皱眉道:“聋了?”
    丘福才连忙道:“噢,噢……臣遵旨。”
    朱棣又道:“这官校学堂,倒是有几分模样,很好嘛,朕求贤若渴,真希望这些人都成俊才。”
    众臣心思复杂,鬼知道张安世又上了什么迷魂药。
    待朱棣摆驾回宫。
    张安世这边立即没了那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转而志得意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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