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健心里不知该寒还是该暖和。
    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家伙,如今却教自己每日和庄稼为伍,想要痛骂,心肠又硬不起来,可不骂他吧,心口又堵得慌。
    顿了半晌,邓健才道:“侯爷还记得咱的好便好。”
    张安世很是认真地道:“你便化成灰,我都记得。”
    邓健显得黯然:“太子殿下,晓得咱在这儿摆弄庄稼吗?”
    张安世道:“知道,知道。”
    邓健痛苦地道:“那糟了,以后只怕咱永远都伺候不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了,咱种庄稼脏了手,身上会有土腥子气。”
    张安世道:“我不嫌你。”
    邓健:“……”
    张安世又道:“做宦官,未必就要伺候人,咱们爷们,凭啥伺候人?该教别人伺候咱们。”
    邓健捂着脸,痛苦不堪地道:“不伺候人,我割了干啥?我不伺候人,我做个男儿,传宗接代不好吗?”
    他的话似乎有道理。
    张安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术应该有所改进了,单凭纯粹的精神激励,是无法让眼前的邓健振作起来的。
    于是便道:“你瞧郑公公,他就有本事,他能驾驭数万人马。有些时候,身份不重要,想要教人高看一眼,就得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邓健愣愣地听着,似乎也觉得无从反驳,最后叹口气道:“不说啦,不说啦,咱得去翻翻地,这儿的地太贫瘠了,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几块田,咱总觉得肥力不够。”
    张安世点了点头道:“那我走啦,你定要好好地照顾它们,它们是我的命根子。”
    邓健嗯了一声。
    张安世一走,邓健便提着锄头,领着几个庄户,继续去翻地。
    刚刚运来的稻草也送来了,预备将它们在田里点了,烧成草木灰。
    一番摆弄,此时却有宫里的宦官来,这宦官道:“安南侯在不在,在不在?”
    邓健抬头道:“走了。”
    “走了?”这宦官嘀咕:“方才还有人向陛下奏报,说是安南侯总往这儿跑呢,陛下可生气了,要咱来此传口谕,让安南侯收收心……”
    他自言自语着,突然细细一看邓健,随即眼眸微微一张道:“哟,这不是当初东宫的邓公公吗,是咱呀,咱陈贵。”
    邓健其实早认出了他,顿时羞红了脸,不敢抬头起来。
    当初……邓健这一批年纪小的宦官,被亦失哈点出来,而后让一个老宦官,教授他们读一些书。
    邓健和陈贵都在此列,能被带去读书的,后来都发迹了。
    不过读完书之后,陈贵只是去了通政司,就是专门负责传达宫廷内外的文书,其实运气并不算好。
    而邓健的境遇,却是当时许多同期宦官最是羡慕的,因为他去的乃是东宫。
    这东宫可是好地方啊,将来攀附上了太子和太子妃,等到太子殿下克继大统,少不得……得是二十四监里的掌印太监。
    可哪里想到,造化弄人,当初最是风光得意的邓健,如今恰恰混的最惨,他先是从东宫出来,跟着郑和出海。
    其实能跟着郑和出海也不算太坏,有郑公公罩着,将来也少不得有前程的。
    谁晓得……这邓健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最终……却在这栖霞……混到了种地的地步。
    邓健羞红了脸,不敢相认。
    陈贵却忙抢上去,倒是没有讥讽,也没有阴阳怪气,却是道:“邓公公,哎……这是咋了,怎么要你来耕地了?你是不是得罪了谁?是谁这样害你?”
    邓健摆手:“没……没有人害咱,咱自己愿意的。”
    陈贵唏嘘道:“实在不成,可去寻亦失哈大公公求个情,他是最体恤咱们的。宫里头,现在可能没有什么好差事,可至少,也不至沦落到这样的境地。当初咱们几个老兄弟儿,说到你出海归来,还为你高兴呢,谁晓得现在……”
    若是陈贵讥讽自己几句,邓健倒也罢了,他是宦官,年纪小的时候大太监们骂,年纪大一些,伺候贵人了,偶尔也有贵人会迁怒他。
    唯独这陈贵一番嘘寒问暖,教他无法忍受。
    于是他忙摇头道:“可不能寻亦失哈大公公,他若晓得……不好的……”
    陈贵却又道:“咱可听说,你当初和安南侯交好,不是你看大他的吗?他现如今在陛下的面前,可得意得很,更遑论太子殿下也对他宠爱有加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为何不去寻他?他随便在陛下和太子殿下的面前说上几句话,怕也不至教你到这样的地步。”
    “哎……邓公公啊,咱们做奴婢的,不就是指望着贵人们吗,这时候不指望他们,还能等什么时候?”
    邓健哪里好意思说,这就是张安世要他干的。
    一提到张安世,邓健的眼眶便红了,憋不住的眼泪,啪嗒的落下来。
    却意识到自己不好在陈贵面前落泪,他便连忙举起衣袖挡自己的眼睛,忙不迭地道:“这真的是咱愿意的,陈贵,咱们是好兄弟,当初咱们罚跪的时候,可都是黏一起的。你回宫里,可别声张,传出去不好听。”
    陈贵听罢,只是叹息道:“哎……这算个什么事啊,怎么到了这样的地步。前几日……还好好的,听闻你侄子还升了官,还以为你现在肯定要回东宫,做红人了呢。至不济,也调司礼监或御马监里重用……这几日,是不是得罪了小人了?”
    邓健慌忙摆手道:“别问啦,别问啦,你快回宫复命吧,宫里的差事,可迟不得。”
    陈贵又忍不住叹息,想了想,从袖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点碎银子:“宫外头不比宫里头,何况还在这庄稼地里,细的事,咱也不敢问,宫里的贵人们变幻莫测。这些银子,你得拿着,真要还有什么急难的事,总还可防身。”
    邓健知道,自己若是不拿,这陈贵怕又要埋怨一大通,索性接了,道:“你记着,别去和人说。”
    陈贵点点头,便匆匆离开了。
    几十个庄户,一齐将稻秆子烧了。
    随即去寻邓健,却不见人。
    大家分头搜寻,才有人在远处一处荒地上看到了邓健。
    “别找了,邓太监在那儿哭呢,呜呜呜的,要喘不上气啦。”
    “要不要上去问一问,我瞧他挺可怜的,这种地不好吗?俺家祖宗十八代都这样种地过来的。”
    “别去,人家和咱们不一样,咱们是子子孙孙种庄稼,人家入宫求个啥?”
    “是啊,是啊,别去,别去,人啊,若是遇到了难处,找个无人的地方,哭一会儿就好了。若是冒冒失失的去,反而讨嫌,不过……俺也奇怪,邓公公哭个啥。”
    “应该是想起亲人了吧。”
    “可没听说他有亲人,噢,是有一个侄子,可也极少提。”
    “嘘,我和你们说,邓公公经常提起的,就是太子啊、太子妃娘娘……噢,还有安南侯……你是不晓得,平日里他虽提安南侯少,可每一次安南侯来,他可精神了,安南侯走的时候,他便要失落一两个时辰。我上一次听他偷偷地念叨,说什么安南侯一定不会害他什么的。俺还听说那安南侯,是邓公公养大的。”
    “你瞎胡咧个啥,真要邓公公养大的,还能让他种庄稼?世上哪有好事轮不到自家人,坏事倒让自家人去干的。我看邓公公这是吹嘘。安南侯可是好人,他不会干这样昧良心的事。”
    “你们在做什么?”
    突然,却见邓健在不远处,背着手,露出严厉的样子伫立着。
    众庄户听罢,一个个打了个激灵,纷纷讨好似的笑。
    邓健白了他们一眼,肃然道:“翻地,再来两个人,随咱去看看苗。”
    “是。”
    众人一哄而散,各司其职去了。
    ……
    “公子……”
    有人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那一处青楼。
    在这青楼里的一个厢房中,那公子正赤着上身,只穿着一件绫罗马裤,此时正坐在胡床上,两个男儿被他肆意地搂在怀里。
    其中一个男儿,已是脸色惨白的样子,眼里无神。
    只是这公子眼角的余光扫射到他身上的时候,这男儿才立即强笑起来。
    公子见他笑得勉强,立即就怒道:“滚一边儿去。”
    这男儿顺从地退下了胡床,跪拜在地,瑟瑟发抖。
    公子这才抬头,神情慵懒地看向了来人。
    他慢悠悠地道:“又是什么事?”
    来人低垂着头道:“吴公、周公、杨公求见……”
    公子冷笑道:“不见,只怕他们见了我,也只是来埋怨的。”
    “他们……确实脸色不好看,说公子您……”
    “说我做的太过了吗?”
    “这……”
    公子一脸不屑地道:“哼,这几个狗东西,现在倒晓得仁义道德了?也晓得要做人了?可他们也不想想,当初分我们的利时,可想过今日?噢,好处他们都拿了,这坏人,他们却不愿意做?世上可有这样的理?”
    “他们若再要来见我,你便和他们说,若是想分道扬镳,我自然悉听尊便,可若是这个时候,谁想要跳船,那也都由着他们。可想做好人,想在我面前说什么狗屁仁义,嘿嘿……他们这些肥得流油的家伙们也配吗?”
    这公子慢悠悠地从胡床上趿鞋下来,走了几步,接着道:“那狗皇帝,还有那张安世,都不是省油的灯,现在既然查到这上头来了,咱们就得把事儿做绝,稍稍有心慈手软,大伙儿谁都别想过好日子。说难听一些,姓朱的每年给他们几个钱的俸禄,咱们每年给他们多少银子?入他娘,都说狗吃了谁家的东西和谁亲呢,这些人难道狗都不如?”
    “总而言之。”这公子的脸色突然严厉,目中发出骇人的神色,他一字一句,字字如刀道:“现在内千户所,查的还不深,咱们也不是好惹的,他们要查,那就给他们查,咱们就折腾个天地翻转,折腾个血流成河,看他们能查到什么时候去,到了这个时候,命都是不值钱的,别人想要咱们的命,那就拿十万个脑袋来换。”
    说着,他背过身去,吐出了一个字:“滚!”
    来人听罢,行礼,便又悄悄离开。
    ……
    一封奏报,火速地自宁波府送到了京城。
    朱棣听闻是宁波府送来的,倒是留了心。
    他将奏疏打开,一看之下,脸色越发铁青。
    最后啪的一下,将奏疏摔在了案牍上,冷着脸,厉声道:“他们这是想干什么?”
    一声厉喝,吓得亦失哈打了个寒颤,忙是低头弯腰,去捡奏疏。
    只是将奏疏捡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这奏疏里头,写着宁波府城火起,新任知府、同知人等……葬于火海的字眼。
    亦失哈见罢,又吓了一跳,却又见下头写着:“宁波备倭卫指挥……杨雄,醉酒……落海而死。”
    亦失哈颤抖着,僵着身体,将这奏疏捡起,重新送到了朱棣的御案上。
    朱棣确实是气的不轻,甚至气的扭曲着脸,冷然地看着亦失哈道:“看见了?”
    亦失哈只好道:“奴婢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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