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才又道:“礼部那边的情况,难道安南侯还不知道吗?”
    “你是说那王郎中……”
    杨荣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却是道:“罢了,进去面圣吧。”
    很多时候,人懂得越多就越痛苦。
    比如杨荣,他作为文渊阁大学士,天下各处的奏报都会汇总他的这里来,许多事也能够预知,可明知灾难即将要发生,却又能怎么办呢?
    可笑的是,他名为文渊阁大学士,有宰辅之权,可很多时候,他也是有心无力,不得不坐等噩耗罢了。
    有些事,是无可避免要发生的,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杨荣理智地告诉自己,自己不能投入任何情感,天下多少凄惨的事,作为一个宰辅,应该冷静处理,只要做出对的选择就可以了。
    可实际上……人非草木,又如何能够完全理智冷静?
    众人徐步到了崇文殿。
    满朝文武,汇聚于此。
    朱棣已经提前稳稳坐在这里,他的脸色也有些不好,战报传来的时候,他立即意识到了鞑靼汗的打算。
    而兀良哈部的背刺,也让他不禁为之懊恼。
    这可能是他登基以来最大的失策,一直以来,朱棣对兀良哈人的赏赐都没有断绝过,可终究,他们还是和鞑靼人合流了。
    如此一来,鞑靼人面向辽东的屏障便被打开。
    当年的时候,辽东几乎是他这个燕王打下来的,而如今……反而在他成为皇帝之后,竟要失陷。
    “陛下……”
    此时,王郎中小心翼翼地站了出来。
    朱棣淡淡地道:“卿去鞑靼,那鞑靼汗身体可好?”
    “身体康健。”
    朱棣皱眉道:“他如何说的?”
    “他说……要与陛下,逐鹿天下,若是陛下不敢应战……”王郎中战战兢兢地说着,小心翼翼的眼睛上撇,看着朱棣的脸色。
    可惜,他距离朱棣太远了,却只好继续硬着头皮道:“他自会提兵来南京。”
    朱棣冷哼一声,不屑地道:“好大的口气。”
    “臣万死之罪。”王郎中拜下。
    朱棣没有对他发怒,只道:“这与你无关,你这一趟,也是不易。”
    王郎中这才放下心来,随即道:“臣还探知到,兀良哈部与鞑靼部,合二为一,彼此十分和睦,这兀良哈部的首领,甚至被鞑靼汗封为太师王……臣在进入金帐的时候,见他们兵马如云,可谓兵强马壮,看来这几年休养生息,他们又有了几分实力。”
    顿了顿,王郎中又道:“臣还询问过沿途的一些老牧民,因臣往的乃是大宁,这些兀良哈部的牧民,也对鞑靼汗赞不绝口。陛下,臣位卑,可今次却察觉这鞑靼汗鬼力赤,亦算是雄主,自他篡位为汗之后,收拾人心,养精蓄锐,已成我大明腹心之患。”
    很多时候,使节所承担的职责,还有刺探的功能,这也是为何,王郎中去的时候风风火火,半个多月的功夫便见了鞑靼汗,可回来的时候,却是拖泥带水。
    所以他必须慢吞吞地走访,借此机会,了解一些大漠的情况,根据一些蛛丝马迹,好向朝廷奏报。
    虽然可能朝廷有另外的一些消息渠道,可他们有他们的职责,王郎中有王郎中的职责。
    百官一个个露出忧色。
    心腹大患……就意味着,一次规模浩大的军事行动,即将要开始了。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蒙古内部都是内斗不断,而一旦他们团结起来,未来会发生什么,虽难以预料,却也知道,辽东和边镇的许多军民,都要惨遭战争之苦。
    朱棣颔首,他心里自有计较,便道:“卿家颇有苦劳。”
    王中郎此时也只求无过,不求有功,故而连忙道:“臣无功而返,已是惭愧之至,万死。”
    朱棣便一挥手,示意王郎中回班中去。
    待这王郎中回到了班中,便有一人站了出来,却是御史陈佳。
    陈佳朗声道:“陛下,安南侯节制礼部,派出使节,前往鞑靼,这是自取其辱,此番何止是无功而返,简直便是遭受奇耻大辱。鞑靼人起兵,我大明竟还要去媾和,媾和也就罢了,竟还受鞑靼人如此挑衅,臣以为……此事,安南侯该给一个交代。”
    该来的总会来的。
    不过……其实这也早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在大明被人弹劾乃是常态。
    你若是觉得人家跟你有仇,才这样干,那就是想太多了……
    嗯……人家干的就是这份差事。
    张安世厚着脸皮,好像充耳不闻。
    朱棣则道:“当初是朕令张安世节制礼部,唔……是朕的授意。”
    这意思很明显了,议和的事,朕暗示过,张安世才去办的,就别纠缠了。
    这陈佳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道:“陛下,若这是陛下的心意,臣不胜惶恐。如今鞑靼人杀我边镇军民百姓,陛下竟与之议和,还受此屈辱,陛下啊……我大明百姓,犹如陛下的儿子,哪里有做君父的,与杀子之仇媾和的?”
    顿了顿,他继续道:“何况……臣还听闻,此行安南侯送出了大礼,这些大礼……无一不是天下奇珍,以我中国之珍宝,而贿之以鞑靼,求得一时苟安,这难道也是陛下的意思吗?若如此,如何对得住这边镇的百姓?如何对得住那些含恨而死的军民?”
    朱棣万万没想,这陈佳不去骂张安世了,反而追着他,就是一顿狂喷。
    可朱棣……
    朱棣的老脸抽了抽,最终蹦出一句话来:“你他娘的说的在理,好啦,朕知道啦,以后再也不议和了。”
    陈佳:“……”
    这陈佳,说了这么多,就等着朱棣大怒,狠狠训斥自己,然后自己和朱棣再抬抬杠呢。
    毕竟是御史,而且这事,他完全占理,给自己换一个好名声,其实才是御史的升迁捷径。
    可哪里想到……陛下居然不按常理出牌。
    他恨不得对朱棣大吼:“来打我啊,笨蛋!”
    显然,朱棣今日打定了主意不会如他所愿,只道:“这件事……是朕一时糊涂,与众卿都无关系。”
    说着,他脸抽了抽,眼角的余光,忍不住瞪一眼张安世。
    不过很快收回了目光,又道:“从此之后,朕与鞑靼人不共戴天,定诛鞑靼汗,为军民百姓伸张冤屈。”
    此时,百官们一个个垂着头,都默然无语。
    大家实在提不起精神。
    这是一次巨大的挫败。
    其实连魏国公和淇国公几个,都是灰头土脸,丢人。
    朱棣也觉得这一次,自己算是老脸都丢尽了。可这责任,别人也承担不起,只能他背着。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等来年开春,御驾亲征,一雪前耻。不把鞑靼人和兀良哈人打痛,他就不姓朱。
    他察觉到百官的沮丧,却也叹了口气:“今日起,张卿不必节制礼部了,这礼部,还是照常吧。”
    张安世乖乖地道:“是。”
    就在这个时候,令朱棣意外的是,素来胆小的礼部尚书郑赐,就在此时站了出来道:“陛下,老臣以为,此事不怪陛下,实是安南侯自作主张。陛下何必将臣子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呢?臣以为,应该让安南侯居家反省,面壁思过……”
    郑赐胆小归胆小,却不代表不搞事。
    他终于在这个时候出手了,他是知道朱棣的,朱棣要面子,现在将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十有八九,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而他给朱棣一个借坡下驴,陛下一定对他另眼相看。
    当然,这会稍稍地得罪了张安世,不过这不打紧,小小的得罪一下也没关系,不是只让他面壁思过吗?若是张安世因此报复,陛下这边必然认为张安世没有容人之量。
    朱棣听罢,流露出不喜的样子。
    这事,他只想赶紧翻篇,大家以后都别提了,朕再耐心地等到开春,就去弄死那鬼力赤,你这老狗,怎的没完没了?
    朱棣便绷着脸道:“郑卿不必多言。”
    郑赐没想到,自己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一时无语。
    朱棣随即看向金忠,询问兵部的准备情况。
    金忠一副没有睡足的模样,却是有条不紊地做了汇报。
    这冗长的奏报,听得许多人打哈欠,可朱棣却极用心地听,他不断地点头,露出赞许的样子。
    就在此时,通政司却接到了一份奏报。
    拿到奏报之后,通政使见又是广宁来的军情,倒是不敢怠慢。
    昨日就听说广宁的军堡已告破,死了许多人,怎么才一日功夫,广宁就有急奏来?
    这奏报是八百里加急来的,事情应该发生在三四日之前,也可能是五六日。
    不会在一昼夜之间,广宁就被继续突进的鞑靼人攻破了吧?
    若是如此,那么整个辽东,都会陷入困局。
    事关重大,他自是没有犹豫,火速地让人呈报。
    于是一个通政司的宦官,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崇文殿。
    里头正在进行廷议,他虽焦急,却也不敢贸然进去打扰,便在外头晃了晃。
    这一晃,站在朱棣身后的亦失哈便瞧见了。
    亦失哈不露声色,蹑手蹑脚地悄然贴着墙壁,徐徐地绕出殿来。
    而里头,依旧还是金忠关于战争准备的声音。
    亦失哈瞥了一眼这宦官道:“怎么啦?”
    小宦官忙道:“广宁紧急军情,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亦失哈不敢怠慢,忙伸出手,道:“取来。”
    随即,亦失哈将奏报取出。
    这样的军情,能直接打开的,除了皇帝之外,只有文渊阁,还有司礼监的太监,以及兵部。
    亦失哈必须先确定是什么奏报,然后再判断事情的轻重缓急,看看是否立即打断廷议。
    他低头一看,脸色却是一僵,而后脸色越来越古怪起来。
    小宦官则小心翼翼地昂首,盯着亦失哈脸色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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