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忠听罢,哪里还敢啰嗦,忙不迭的便去了。
    郑赐背着手,带着阴沉沉的脸色回到了中堂里,心烦意躁地边来回踱步,边唉声叹气。
    日子没法过了。
    他这个尚书,俸禄绝对是不低的。
    可花销更大,一大家子的人,他自身的妻妾就六七个,还有儿子,儿子也有妻妾,将来还有几个孙儿……
    然后这么一大家人,没有几十个奴仆怎么伺候得过来?
    除此之外,还有三四个车夫,不然家里人怎么出行?厨子都得有三四个,还有跑腿的,抬轿子的,各色人等。
    可这哪一样不是要银子?
    就靠那点俸禄,成么?
    其实单凭俸禄,一家人倒也可以过得还算滋润,尤其他这尚书,林林总总的俸禄加起来,肯定是比寻常百姓要好得多。
    问题就在于,若只是这样,那老夫这官,不是白做了?
    其实郑赐还算清廉,他真的清廉,因为除了炭敬和冰敬之外,郑赐也基本上不拿什么不该拿的东西。
    每到逢年过节,还有冬至和夏至,就是门庭若市的时候,但凡能和郑赐扯上一点关系的,大家都络绎不绝地来送礼。
    当然,这送礼也很卷。
    最初的炭敬和冰敬,具体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那时候,大家还只是想办点事,请托人情,所以以某个名目,送点东西来。
    你送了东西,人家给你办事,甚至给你升官,这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可到了后来,就愈演愈烈了。
    因为送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送,就等于大家都没送。
    于是乎,这时候的冰敬和炭敬,就成了常例了!
    常例的意思就是,你送这点东西,不是应该的吗,就这你还想教我办事?你谁啊你。
    可怕的是,虽然大家收了你的礼,也没办事的打算,可你若是不送,这就不合规矩了,委实属于被打击之列。
    至于礼的轻重,也有门道。
    起初只是常礼,大家还讲一点文人的雅趣,收罗一点字画,或者什么瓷瓶,什么古董这等东西送去。
    可到了元朝的时候,大家也懒得客套了,因为那时做官的人,文人的占比已不多,尤其是那些鞑靼贵族们,你送他们这个,这不是消遣人家吗?
    最终,所谓的冰敬、炭敬,就成了赤裸裸的送金银了。
    大明开创之后,恢复宋制,对于元朝的许多制度和陋习,都是大加挞伐。至于像元朝这种充满铜臭味的冰敬、炭敬,却是完整地继承了下来。
    毕竟粗俗是粗俗了一点,可真的能挣很多。
    而且这玩意,比俸禄要靠谱。
    俸禄是皇帝发的,朱家的皇帝在大臣眼里人品都很值得怀疑,他要是哪一个月拖欠你,你也拿他没办法。
    可这孝敬不一样,孝敬是下头人送的,这些人可都仰仗着你,对你马首是瞻,人家来送这个,怕的反而是你不收。
    此时的郑赐,是越想越气,就差把鼻子气歪了。
    他背着手,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实在憋不住了,口里又骂骂咧咧起来:“我早晓得他不是好人,是个奸人……”
    “混账王八蛋,这样做迟早要有报应的……”
    骂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口干舌燥,又想起了什么:“这狗东西他卸磨杀驴啊,刚刚廷推了他国公,转过头就翻脸不认人,真是猪狗不如,就不怕遭雷劈。”
    这时,儿子郑忠气终于喘吁吁地赶了回来:“爹,爹……”
    郑赐顿时打起精神,阴沉着脸,看着大口喘气的郑忠,急问道:“怎么样,外头有什么消息?”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郑忠道。
    郑赐本着先苦后甜的心思,便道:“坏消息是什么?”
    郑忠道:“确实锦衣卫堵了咱们的街头和巷尾,表面上是说盘查不法之事,其实就是奔着那些送冰敬和炭敬的来的,但凡身上携带巨款,又无其他理由的,都责令遣返,现在大家都吓坏了,不敢露头。”
    郑赐气得要跺脚。
    “好消息呢?”郑赐觉得这个时候,自己需要一个好消息,冲一冲眼下的阴霾。
    郑忠乐了:“好消息是……威国公不是针对咱们郑家的,好家伙……各处码头和渡口,还有城门,街头巷尾的,各大臣的府邸,都是锦衣卫的人,爹,不是张安世针对您,他是把所有人都针对了。”
    郑赐听罢,却只觉得眩晕,抬起手来,大骂道:“孽畜,这叫什么好消息!”
    郑忠连忙躲避,抱着脑袋,咕哝着道:“又不是咱们一家倒霉,可不是好消息吗?”
    “你吃土去吧。”郑赐气呼呼地指着郑忠的鼻子破口大骂。
    郑忠委屈巴巴地道;“又不是儿子得罪了您,是那张安世……”
    郑赐瞪他道;“我惹不起张安世,我还教训不了你?”
    吵闹之后。
    郑赐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他阖目,干坐着,一言不发。
    倒是郑忠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郑赐的脸色道:“儿子听说,锦衣卫那边,说要将这变成常例。”
    “常例?”郑赐眼里掠过一丝寒意:“他这是铁了心不教我们好过了?”
    郑忠却道:“爹,咱们是不是该反思一下,平日里是不是对张安世过于苛责了?我可听说了,这满朝文臣,没几个人说张安世的好话的。”
    郑赐抬头,瞪了郑忠一眼,最终又垂下眼帘,缓了缓才道:“不慌,不慌。”
    “父亲有办法了?”
    郑赐冷哼一声道:“不是老夫有办法,古往今来,这天底下的迎来往送,就从来没有断过的。张安世太嫩了,他以为指着这个,就可以断绝这些?哎,终究是年轻啊,不通人情世。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曾意气风发过,想着种种陈规陋俗,这治一治,不就好了吗?”
    顿了一顿,郑赐老神在在地接着道:“可读了许多书,宦海浮沉了这么多年,才知道……这天底下的任何事之所以还存在,自有他的道理!这不是清扫一下,就可以解决的。”
    “你瞧太祖高皇帝,当初有多严厉啊,比这张安世,要凶狠十倍百倍,杀了多少的人,这朝中上上下下,人人朝不保夕,当初有不少人上朝之前,还得先和家里人交代自己的后事呢,可最后又如何呢?”
    他凝视着郑忠,继续道:“所以啊,会有办法的,只要坚持住,就会有办法。只是这些日子,怕要苦一苦了。”
    “苦一苦百官?”郑忠道。
    郑赐慢悠悠地道:“苦一苦你,今日开始,你来做表率,每月给你的月钱,还有你婆娘的梳妆钱,以及其他一应开支,全部停了,要节衣缩食。”
    “啊……”郑忠哀嚎。
    ……
    整个锦衣卫,两万多人,分三班,不只在京城,早已分赴各省城和府城的校尉,在三个月之前,也都进行了更换。
    即外放的人调归京城,京城再调拨一部分分赴各地。
    这就避免了,因为在各地的锦衣卫驻扎得久,与当地人熟络,下不了狠手。
    何况南镇抚司这边又盯着,内千户所也查得紧,北镇抚司上下,如今没有什么靠山,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犯错,被张安世整顿,接下来,受那家法极刑。
    既然威国公将这当做头等事来抓,且又是威国公全面掌控南镇抚司之后的最大一次行动。
    所以大家都很卖力,只恨不得在张安世的面前,多多表现。
    张安世值了上半夜,疲惫地回了府,连吃夜宵的劲儿也没了,直接就想倒头就睡。
    此时才知道,原来巡街也这样辛苦,于是到了次日,便召了南北镇抚司的同知、佥事、镇抚们来商议,决定从此以后,要挪出一笔钱来,专门给巡街的校尉和缇骑们一笔补助。
    银子不多,每个月半两银子而已,不过倒是顿时让这上上下下的士气一振。
    这钱对于下层的校尉,也算是一笔银子,武官们则瞧不上这一点,可这不妨碍他们认为威国公厚道。
    何况这锦衣卫上街,还有其他一些好处,那就是平日的宵小之徒,俱都不见了踪影。
    不少藏污纳垢的地方,也纷纷关门大吉,索性买卖也不敢做了。
    张安世去了一趟南镇抚司,随即便开始入宫。
    加封了威国公,还未谢恩。
    这也是头等大事呢!
    ……
    此时,在文楼里。
    亦失哈正笑吟吟地陪着朱棣说话,像是拉家常一般。
    “各部堂许多大臣都骂开了,说是锦衣卫倾巢而出,滋扰百姓,这百姓们太惨了,吓得人人自危。”
    “奴婢还听说,几个老部堂,对此也很不满,说了许多不太好听的话。”
    “还有……礼部尚书郑部堂,他又病了。”
    朱棣听到这里,皱眉,忍不住道:“这不是才病完吗?昨日才销假,说是身子已大好,怎的又病了?”
    “说是身子还没爽利,怕要多养几日,不过奴婢听说,他是气病的。”
    朱棣道:“他妻子偷闲汉了?”
    亦失哈:“……”
    什么叫做思维,什么叫做格局,不同的人,对于气病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譬如亦失哈想到一个人气的生了病,便一定料想这肯定被人算计了。
    朱棣没有太多被人算计的经验,他是武夫思维,大抵能把一个正常的男儿气病,可不就是男女那一档子腌渍事吗?
    亦失哈压低声音道:“说是锦衣卫的人,就蹲在他家门口,盯着过往人群。”
    朱棣挑眉道:“怎么,锦衣卫当街欺人?”
    亦失哈忙道:“倒没欺人,就是盘查,迄今为止,也没人抓进诏狱里去,连打骂的事也没听说,都是劝导。”
    朱棣一副无语的表情道:“那关这郑赐鸟事?”
    亦失哈则是欲言又止,他不敢把话说透。
    说透了,就成了谁都不讨好了。
    对朱棣来说,你亦失哈竟比朕还聪明?
    对张安世来说,你这不是告我状吗?
    而对百官而言,你这不是揭发我们收取冰敬、炭敬不合规矩?读书人的事,与你阉人有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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