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世自己都乐了,陛下你自己就在宫中,是宦官们的主人,难道不知道……这些伺候你的人的生存条件吗?
    张安世从亦失哈那边了解到,宦官多是同吃同睡的,低级的宦官,往往是睡通铺,十数人挤在一起。
    高级别一些的宦官,才可能两三人挤一个屋子。
    只有到了宦官的顶峰,到了类似于亦失哈这样的级别,才有资格自己住一个屋。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宫中的规模确实是大,可实际上,当初营造这里的时候,给宦官的住房却不多,何况从洪武到永乐,宦官的人数又增加了不少,可住的却还是这么大的地方。
    对于绝大多数宦官而言,他们是没有任何私人空间可言的。
    这也是张安世慢慢意识到,紫禁城的宦官,想要修习白莲教,且还不被人察觉的可能性,实在是少得可怜。
    朱棣半信半疑地道:“只因为这个?”
    张安世道:“当然不只是这个,这个不过是……改变了臣的思路而已。在臣心目之中,或许会有人接触白莲教,因为这白莲教会因为他们的身份,而愿意结交他们,甚至给他们好处,这样的宦官,臣相信有。”
    张安世定定神,接着道:“这就好像,许多地方官员,收受别人的好处,这可能只是贪婪的本能,可若对方告诉你,你拿了我的好处,你得跟着我谋反,这……就绝无可能了。宦官也是如此,给白莲教提供方便可以,拿他们的好处也一定会有,可却因为这个,敢为他们冒着碎尸万段的风险,这种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朱棣点头:“你说的不错。”
    那金妃还在一旁,擦拭着眼泪。
    朱棣不禁瞥她一眼,还是觉得这样的弱女子,实在无法想象她与白莲教勾结一起。
    张安世继续道:“这一点,我们清楚,宦官们也心知肚明,那白莲教匪,显然也清楚。既然他们打算在宫中动作,就知道绝对是指望不上宫中的这些的宦官的。而有什么人……才可以不管不顾,如此铤而走险呢?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个人……他真信白莲教,对此虔诚无比,哪怕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朱棣立即想到,不久之前,因为佛父原形毕露,堂外那些崩溃的教众,哪怕是朱棣,想到这一幕,都觉得背脊发凉。
    朱棣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一个极为虔诚之人,一个可以为之不要性命的东西,他能掩藏自己的喜好吗?或者说……能够让自己不去念白莲教的经,不三不五时地去拜那白莲教的许多佛像吗?”
    朱棣骤然之间,头脑清明起来。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这是人的本性,一个人若是满心都是这个,是不可能做到完全对此无动于衷的。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偷偷‘修炼’,会想尽一切办法,每日诵经。他既信这东西,觉得有用,就不可能克制自己。”
    “而这里头,又出了一个问题,九成九的宦官,都没有独处的私人空间和时间,就算偷偷地诵经,偷偷地拜白莲教的佛,也一定会被人察觉,也不可能宫里头不会传出什么消息。”
    朱棣道:“那九成九之外的宦官呢?”
    张安世苦笑道:“这些人,臣已进行排除了,有亦失哈公公,还有郑和等公公,他们已经排除在外。”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他脸色开始凝重起来。
    不是宦官,那么……接下来,才让人细思极恐。
    因为大内之中,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贵人,另一种是奴婢。
    “所以你认为,问题出在了嫔妃的身上?”朱棣凝视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是,问题可能就在这上头,所以臣斗胆,查了一下诸位嫔妃……”
    朱棣面无表情起来。
    那刘妃,原本冷眼看着张安世,可现在,似乎也觉得有些后怕起来,此时再不敢多嘴。
    只有金妃,依旧还在哽咽,擦拭眼泪。
    张安世道:“能够信奉白莲教,还不被察觉,这就意味着,她有完全独处的时间,而且长年累月,不必劳动。臣顺着这个线索,开始排查,得知陛下宫中,真正的妃子,有四十九人。”
    嫔妃也是有区别的,在宫中真正能叫得上妃的,其实并不多,民间总是夸张地说什么后宫佳丽三千人,这其实多是宫女的数目,可宫女和嫔妃之间,其实却是天壤之别。
    张安世继续道:“这四十九位妃子之中,臣又询问了一些情况,其中有三十多位可以排除的,剩下的……便又一一进行比对。要知道,后妃深处宫中,可居然信奉了白莲教,还可以接受来自于白莲教的指令,并且让白莲教的人深信她一定忠诚可靠,这就说明,这个嫔妃身边,一定有一个靠得住的人,为她对外传达消息。”
    张安世道:“臣就顺着这个线索,了解了一下嫔妃们平日里身边都有哪一些宦官,这宫里的贵人,总有喜好,而宦官们也爱投其所好,正因如此,嫔妃和宦官的走动,也有不同。”
    “不过一般的嫔妃,若是觉得一个宦官乖巧玲珑,若是觉得用得顺手,多会和亦失哈公公打一个招呼,司礼监这边当然是懂事的,自然而然,会将这个宦官安排到那嫔妃的寝殿去侍候。”
    “唯独臣在金妃这儿,却发现了一件蹊跷的事。金妃一直对那崔英浩不错,不说赞不绝口,可平日里,若是给奴才们赏赐,都有他的份。而崔英浩,也时常会去金妃的寝殿那儿问安,照理来说,崔英浩在都知监只是负责跑腿,若是能调到金妃的身边侍奉,未必不是一件美事。可是金妃却对此绝口不提,除了对他亲近之外,却似乎依然愿意将他留在都知监里。”
    此言一出,朱棣皱起眉,他虽不太在乎嫔妃和宦官之间的事,不过现在,却也渐渐回过味来了。
    张安世此时却看向了亦失哈,笑着道:“亦失哈公公,我来问问你,崔英浩去了金妃的寝殿当值,是否比都知监好一些?”
    亦失哈点点头道:“照宫里的规矩,一般给诸位娘娘们当值的,过了三五年之后放出来,保准要升一品内监的职,若是在都知监,这都知监其实就是跑腿送信的,指望在都知监里往上走,却是难上加难。”
    张安世便道:“那你说,这奇怪不奇怪?这崔英浩好不容易攀上了金妃这一棵大树,却偏偏……金妃时常叫他到面前去说话,却又决口不向司礼监暗示,让崔英浩挪个位置。这在宫中,是经常出现的事吗?”
    亦失哈道:“不太常见,即便是不能去寝宫里伺候,不过若是打个招呼,换一个肥一些的差事也是好的,除非……这宦官并没有得到贵人的喜好。”
    张安世道:“那么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金妃需要他留在都知监,负责书信的传递?”
    听到这话,亦失哈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这话他可不敢说,这要是答应,就等于是他也认为金妃有问题了。
    亦失哈再如何位高权重,可在宫里,依旧还是奴婢,而金妃哪怕再不受陛下的宠爱,可也是贵人。
    亦失哈可不敢做任何僭越的事。
    张安世倒没有继续为难亦失哈,则看向朱棣道:“陛下,这也是臣为何敢说这事,臣有八成把握的原因,本来……再给臣一些时间,臣还能搜罗出更多的证据,可……现在时间来不及了,所以……臣才斗胆恳请陛下,立即下旨,搜一搜这金妃的寝殿……或许就可知道答案了。”
    朱棣听罢,脸拉了下脸,再不犹豫,立即道:“来人……给朕去搜一搜……”
    亦失哈得令,这才开始带着宦官们行动。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道:“不必搜了。”
    说话的,竟是金妃。
    金妃始终都没有鸣冤,哪怕她做出了许多委屈的样子,很是柔弱。可现在,她却表现得比绝大多数男人都要硬气。
    她一字一句道:“陛下,臣妾那里,确实有许多的佛经,还有一些佛像。”
    “是白莲教的?”朱棣怒喝。
    金妃却是道:“陛下如此为难白莲教,是会触怒上天的。”
    此言一出,朱棣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想到枕边竟有这么一个人,他竟有些无语。
    张安世在旁道:“陛下,臣等告退了。”
    伊王朱(木彝)听得津津有味,见张安世想溜,忙道:“别急,这才刚开始呢。”
    朱棣此时瞥了张安世一眼,道:“随来的校尉,撤下去吧,张安世与伊王朱(木彝)留下。”
    校尉们行礼,纷纷撤下。
    朱棣铁青着脸,他面色阴晴不定,冷然地道:“张安世,你来审问。”
    张安世苦笑一声,这事可不兴问啊,用脚趾都想得到,问得越多,不该知道的东西就越多了。
    可此时,他也没法说不,只好硬着头皮了:“金妃娘娘……”
    朱棣不满地道:“叫金氏。”
    张安世只好道:“金氏,你何时接触的白莲教?”
    金妃看了张安世一眼,她却格外的冷静,甚至可以说,她显得很自信。
    她道:“在北平府时。那时候陛下靖难,城外都是南军,日夜攻城……许多人都很害怕,那时会经常在王府里做法事,保佑陛下能够平安归来。”
    张安世道:“做法事的和尚,可以接触北平王府的女眷?”
    “是女尼。”
    张安世道:“而后你便信了?”
    金妃道:“这是正道,自从我学了这些之后,人也蒸蒸日上了,从小小的秀女,走到了今日,我每日都快活……”
    张安世道:“你在宫外,有什么家人?”
    金妃道:“我乃朝鲜国的秀女。”
    张安世点头:“你是靠崔英浩与白莲教联络?”
    金妃看了远处的崔英浩一眼,点头道:“我有许多不解的地方,都需他去询问。”
    张安世道:“他们在外头,给你传达了什么命令?”
    这时,金妃却是沉默起来。
    张安世挑眉道:“你不肯说?”
    金妃道:“我不会触怒上天,更不会出卖佛父。”
    张安世道:“难道你认为你可以蒙混过去?”
    “即便要受苦,那也是佛父的考验罢了。”金妃异常的平静:“这区区肉身,又有什么在意的?你们凡夫俗子,恰恰是过于看重这些,所以才这也怕,那也怕,可对我而言……这都是过眼云烟之物。”
    朱棣:“……”
    张安世道:“你所谓的佛父,已被拿了。”
    金妃嫣然一笑:“不会的,你们不必多言了。”
    张安世道:“这佛父,现在就关押在诏狱,你若要见,现在就可以去看看他的丑态。”
    金妃依旧显得很自信地道:“这不过是你们鱼目混珠的把戏罢了,任何人都可以被你们指为佛父。”
    张安世道:“他还有许多党羽,也都落网,只怕其中还有你当初在北平王府里的那尼姑。”
    金妃却是平静得让人觉得可怕:“即便如此,那也不过是佛父的试炼罢了。你们杀不死他的,你们砍下了他的脑袋,他便回天上去了,佛父和佛母是为了拯救苍生,见不得我们凡人吃苦,才下了凡间。若世人不容他们,他们也照样在天上逍遥自在。”
    朱棣:“……”
    张安世感觉自己有些忍不住火气了,怒道:“你如何知道他们就是神仙?”
    金妃反问道:“那么你又如何知道他们不是?”
    这一下子,连张安世也觉得毫无办法了。
    金妃道:“你们若要拿我出气,我自是甘之如饴,又或者是陛下垂怜我,想要给我一个痛快,我也绝不会有任何的怨恨,自然是愿意含笑去死。即便要教我遭罪,受诸多的苦,那也无碍,我不怨你们,也不后悔。”
    朱棣忍了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此时显然再忍不住下去了,怒道:“亦失哈,亦失哈……”
    亦失哈也急了,立即道:“押下去,押下去。”
    数十个宦官,立马拖拽着金妃便走。
    朱棣气得脸色发黑,道:“这都是什么鸟经,真是蠢妇。”
    张安世叹一口气,道:“陛下,臣倒觉得,在这金氏这里,断然问不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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