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金纯等人,夏原吉作为户部尚书,显然是比他们更了解其中的关节的。
    毕竟是和钱粮打交道的人,虽然不熟悉张安世的种种套路,可像他这样绝顶聪明之人,其实只需稍稍点拨,便立即能知道其中原委。
    完蛋了。
    他脸色变幻不定。
    在这个过程之中,他竟是走了枪。
    这样一闹,天下皆知,也让张安世趁此机会,将那些土地全部出售。
    高价售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张安世已经将自己的风险出清,而这些风险,就转移到了买家的身上。
    买地的人,根据张安世所分析,多是官眷、士人、士绅,而且都是高价购置,身上还背负着钱庄的贷款,十之八九,甚至还将能抵押出去的东西都抵押了。
    这也意味着,这地一旦价格出现问题,不知多少人要灭门破家。
    可以说,这一次的抢购过程之中,完全是处于一种不理智的情况之下进行的。
    因为不少人,为了痛斥张安世,他先入为主的,就已将土地的价值不断估高。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价格估的越高,越显得张安世原价购回的可恨,而堂堂尚书和朝中诸公,居然为了争地,和锦衣卫指挥使反目,这本身也证明了土地极高的价值。
    人心的可怕就在于此,因为人很多时候,压根就不在乎事实,他只讲立场,一旦站到了张安世的对立面,为了痛斥张安世,那么那些反对张安世的那个圈层之人,几乎人人都会众口一词,咬定了这土地价值不菲。
    除了个人的情感判断之外,当你的至亲好友,你身边的同僚、同窗、同乡、故旧,每一个人都好像鹦鹉学舌一般,车轱辘似的反复念着这地好,这地太好了,价值连城,这样的土地,张安世竟还想五百两买回去,这是丧心病狂开始。
    其实这个时候,众口一词,三人成虎,哪怕起初无法接受这样超高地价之人,此时也会怦然心动。
    何况这事广而告之,精准地对着反对张安世的群体投放,而这个群体,恰恰是原先热衷于依靠土地食利的群体,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有银子,他们有质押的土地。
    这是精准打击,一个都不肯放过啊。
    夏原吉:“……”
    一念至此,夏原吉只觉得如芒在背,因为……在整个过程之中,他都被人当了枪使。
    现在谜底揭晓,若是地价还能维持倒也罢了,可一旦将来维持不住呢?
    他夏原吉就真的成了新政的大功臣,因为那些愤怒之人,第一个反应就是……
    这是不是夏原吉和金纯人等与张安世一道联手做的局!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张安世有土地,夏原吉等人手里也有土地,为了何炒高土地的价值,故意闹出事来,吸引大家去买,这不等于是挖好了火坑,好教大家往这火坑里跳吗?
    到了那时,必定是夏原吉人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要知道,夏原吉这个人,在新政的过程之中,一直做到缄默不言。
    一方面,他内心是承认新政对国家带来的巨大好处的。
    而另一方面,他作为士人出身,旧官吏的代表人物,又知道新政继续这样下去,对于士绅必是毁灭性的打击。
    个人的情感与国家的大义交杂在一起,使他能做的,就是沉默,并且极力想要一碗水端平。
    可如今……一切成空,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被张安世绑上了一辆战车。
    而这战车会驶往何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会身败名裂,他也看不清。
    他唯独知道的,就是已彻底被捆绑,车门焊死,下不了车了。
    此时,不少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朝着夏原吉看来。
    许多的眼神,都显得格外的古怪。
    夏原吉如芒在背,低垂着头,默不作声,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照理,地要回来了,好像还挣了不少,可是……他为何想哭?
    好你一个张安世……
    夏原吉忍不住默默地咬牙切齿,可当他抬头看着张安世时,痛恨的目光,又如冰雪一般的溶解。
    因为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他是决不能反目的。
    反目的代价太大,不是因为张安世的身份,而是因为……
    到了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微笑,表示自己智珠在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若是这个时候翻脸,信心被击溃,再传出什么糟糕的消息,然后导致地价暴跌,只怕张安世不必动手,那些疯抢了土地的人,也要将他活埋了。
    于是夏原吉面上微笑,一副功成不必在我的表情,双目之中闪烁着睿智的光泽,嘴角微微勾起似有若无的浅笑。
    朱棣此时显然心情大好,大笑道:“不错,夏卿、金卿等诸卿,也是功不可没!这样才对吧,国家治政,就该上下同心同欲。好了,夏卿,你方才说要奏张卿的事,可还有什么要补充和奏报的吗?”
    夏原吉此时还能说什么,只能道:“陛下,臣无事可奏了。”
    朱棣便笑着颔首道:“朕最担心的啊,就是将相不和,前些日子,朕也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如今方知,这不过是误会,二卿乃朕之蔺相如与廉颇也。”
    夏原吉:“……”
    张安世道:“陛下精通文史,典故信手拈来,臣以后一定要多读书,也如陛下这般。”
    朱棣深切地看了张安世一眼,他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银子的事。
    却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道:“诸卿还有何事要奏吗?哎呀……今日本要廷议,却因为此事,耽误了不少时辰,朕这些日子,大病初愈……”
    这话就差直接叫他们滚蛋了。
    众大臣们是很有眼力见的,只好道:“臣无事可奏。”
    朱棣非常满意,忙道:“既如此,那么……罢朝。”
    朱棣说着,暗暗地给张安世使了一个眼色。
    这君臣自是早有默契的,张安世立即会意,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其余之人则三三两两地告退出去。
    夏原吉脚下更像是装了一个小马达似的,风风火火的便走。
    有人本还想与之步行攀谈,夏原吉却也好像视而不见,一溜烟便疾走而去了。
    百官之中,不少人深吸一口气。此次廷议,信息量太大。
    许多人若有所思,以至神色之中,不免带着几分担忧。
    金忠很有精神。
    他穿梭在退朝的人群之中,好像引人注目的那一只花蝴蝶,一下到这个人身边,低声问:“刘公,你说……张安世说的那个王某,是不是你?”
    “哎……金公,别问了,别问了。”
    “你还真是王某?”
    “哎……闲话少叙,闲话少叙。”
    金忠又跑去另一人的身边:“李公……”
    这人神情一肃,连忙道:“下官有事,告辞。”
    金忠只好叹了口气,不禁喃喃道:“难怪老夫掐指一算,方才入殿时,见这殿中黑气森森,似有妖气冲天,难怪,难怪了。”
    “金公……”
    倒是这时有人踱步而来,边叫唤金忠。
    金忠驻足,回头一看,却是杨荣与胡广。
    金忠笑了笑道:“杨公、胡公,你说,张安世所言的那个王某,是不是你们?”
    杨荣神情依旧淡定,微微一笑道:“七百两银子做了王某,后来见了一千一百五十两的时候,觉得不对劲,便售卖掉了,当然,我说的非我,是我儿子杨恭。”
    金忠诧异道:“杨公的儿子,若是我记得不错,应该才八岁吧,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经济之才,真是教人钦佩。”
    杨荣平静地道:“只是因缘际会而已,我见人人都议此事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头了。”
    金忠却是视线一转,落在胡广的身上,道:“胡公呢,胡公可曾是那王某?”
    胡广可没有杨荣的从容,苦笑道:“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地就售罄了。”
    金忠便感慨地道:“胡公比我强。”
    倒是胡广一副追根问底的语气:“金公也做了这王某吗?”
    金忠摇头。
    胡广松了口气:“人都说金公多谋,看来……和我一样。”
    金忠笑道:“却也有不同,金某也有所判断。”
    胡广便好奇地道:“那为何不效杨公呢?”
    “无它。”金忠捋须,慢悠悠地道:“穷尔。”
    胡广:“……”
    好吧,他无力反驳!
    三人一面并肩步行,一面你言我语。
    顿了顿,胡广则不由道:“张安世这个小子,真的坏透了,夏公和金部堂,这下只怕要糟了,好好的,被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
    金忠却是笑道:“这一手,很有姚和尚的影子,真不愧是姚和尚的继承人。”
    杨荣抿着嘴,顿了一下,道:“再观后效吧,此事接下来,定不简单。”
    ……
    除了张安世,其他的臣子已经走了个清光。
    朱棣舒舒服服地坐在龙椅上,而后又让人给张安世赐座。
    张安世落座之后,亦失哈亲自斟茶上来,气氛倒是显得轻松。
    张安世只轻轻抿了口茶。
    朱棣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你和朕说实话,这是不是你一早就安排好的?”
    朱棣的语调带着几分笃定,似乎已经确定了。
    张安世倒也没找借口,实在地道:“不敢隐瞒陛下,确实是早有预谋。”
    朱棣便笑了笑道:“那你就和朕老实交代,此次商行挣了多少?”
    嗯,这才是他心底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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