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错特错。”张安世一本正经地道:“让人读书,可不是靠什么怜悯和仁义。”
    朱瞻基很是好奇,便道:“那靠什么?”
    “利益!”张安世道。
    若换做杨溥亲来,见张安世给朱瞻基灌输这个,只怕要两眼一黑。
    朱瞻基似乎对这等奇谈怪论,格外的感兴趣。
    于是他怂恿张安世道:“阿舅,为何是利益?”
    张安世道:“因为人读了书,就能从事更精细的工作,能有更大的价值,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千方百计,鼓励他们去读书。”
    朱瞻基道:“阿舅的意思是……他们读书……阿舅才有好处?”
    “正是如此。”张安世毫不避讳地道:“所谓仁义的那一套,或者靠同情和怜悯,甚或是圣人所谓的教化,是不可能让人持之以恒的让最寻常的百姓子弟进学堂读书的。”
    顿了顿,他接着道:“你瞧,这千百年来,天下的寻常百姓子弟,有几人能读书?这读书之人,不都是那些世家大族子弟吗?”
    朱瞻基听罢,表情认真地起来,显得若有所思。
    张安世则接着道:“所谓的仁义,不过是同情心,就好像一富人见别人衣不蔽体,因而怜悯,于是施舍给他一些衣食。可是鼓励富人们去乐善好施,就能让天下清平吗?若靠这样就可以,那么天下早就安居乐业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道:“阿舅说的对,那么……怎么样才可以呢?”
    张安世道:“人只有自觉自己高贵,才会对别人施舍,施舍是不能长久的。看那历朝历代,也不乏有怀有怜悯之人,或者知晓仁义廉耻的君子,可他们能惠及几人呢?他们所接济的人可能有十户、百户,可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又有多少呢?”
    说着,张安世摸了摸朱瞻基的脑袋,语重心长地继续道:“可利益就不一样了。利益是恒久的,你若是抱着施舍的态度去搞教育,那么这就永远是缘木求鱼。可你若是抱着功利的心态,这事反而有成功的希望了。”
    张安世深深地看着他道:“就好像你这小子,将来若是想着,百姓们真可怜,子弟不能读书,你一定要让天下人的子弟都读书,那么这事必定会以笑话收场。可你不妨想,这么多百姓没有读书,产出低下,这样下去,大明靠这些人,能征几个税?栖霞的商行,产出的货物,又能售予几人?你这般想之后,那么这事就有成功的希望了。”
    朱瞻基定定地看着他,问道:“阿舅,这是为何呢?”
    张安世道:“很简单,因为……这些百姓,其实并不需要施舍,施舍除了令某些富人所谓自我的精神得到满足之外,对于整个天下没有太大的益处。你以功利之心去看待这件事,给他们创造读过书,便可以改变命运,可以改善生活的机会,那么,不需你去催促这些百姓,百姓们便是节衣缩食,也要供子弟们读书不可了。”
    “所谓的仁义之心,不过是将自己视为圣人和君子,而将百姓视为草芥而已,因为他们和牛马一般,必须因为自己的恻隐之心,或者是自己圣人之学中的某种道德,才可以改善百姓的境遇。这不过是王侯将相们的那一套罢了,可你要知道,其实这些寻常百姓,除了出身不好,家境贫贱之外,实则与这朝中所谓的公卿并没有什么不同。”
    说到这里,张安世抬手,指了指站在远处的夏瑄和金大洲,道:“你瞧见那两个傻瓜吗?他们若不是夏公和金公的儿子,只怕他们和这里头寻常百姓子弟的相比,还远远不如呢。”
    “所以说,你要做任何事,首先要做的,不是抱着所谓施舍的心态,要干成一件事,首先要做的事无他,你将他们当成一个人来看待即可,你设身处地想,这些和你一样的人,你颁布了一个法令之后,这些趋利避害的人,会想什么,会有什么顾虑,那么针对这些,去尽量解决这些顾虑,而后用功利去鞭策他们,他们自然而然,趋之若鹜,那么你要办的事也就无往不利了。”
    朱瞻基细细地听着,道:“我似乎明白了,栖霞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对阿舅有利,对这些百姓也有利,正因如此,所以一切才都水到渠成。”
    “聪明!”张安世不吝赞道,欣慰地看着他道:“不愧是我外甥,是我张家的种。”
    朱瞻基却继续问:“可是阿舅,这仁义廉耻,当真无用吗?”
    张安世立即摇头道:“仁义廉耻当然是好的,可仁义廉耻只是规范自己用的,是内在的东西。可若是将仁义廉耻挂在嘴边,去约束别人的人,那么这个人……必无仁义,也十之八九没有廉耻。”
    朱瞻基道:“可是阿舅平日成日教我说,要孝顺……”
    张安世顿时怒了,提高了声调道:“我们说的是仁义廉耻,没说忠孝,忠孝能和仁义廉耻一样吗?瞻基,你糊涂啊……”
    朱瞻基忙耷拉着脑袋道:“好啦,好啦,阿舅你别生气。”
    张安世见他服软,这才放心。
    其他事可以商量,可是百善孝为先,这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商量的。
    这是汉家的传统美德,若是这个都没了,那么千年文脉也就断绝了。
    到了中秋,夏税的征收终于有了眉目。
    这个时候,蜀王朱椿却从苏州回京,途径栖霞,特意来访。
    张安世和朱椿其实没有多少私人交情,不过是堪堪见了两面而已。
    不过因为同进共退,因此关系比寻常人近了一些。
    张安世邀了朱椿到后衙里,朱椿显得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
    张安世道:“这一趟去苏州,如何?”
    朱椿累归累,却精神还算饱满,听到张安世的话,没有立即回答,他心思比寻常人深沉,顿了顿,只道:“是有一些阻碍,不过诸事只要肯下工夫,没有不能解决的道理。”
    张安世道:“苏松一带,士绅极多,人们都说此地乃是文脉所在。所谓文脉,不过是读书人多一些而已,恰恰因为如此,所以阻力也大,倒是我这右都督府,反而清闲一些,所领的州县之中,说是士绅,可与苏松的读书人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朱椿笑道:“当初有人请本王来做这左都督,治应天府和苏州、松江等地,想来目的就是如此。”
    听着这话,张安世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可惜他们失算了。”
    朱椿只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当下张安世让人备上了一桌宴席,他与张安世小酌之后,便道:“本王还需去主持夏税,就此告辞了。”
    张安世道:“此番左都督府,夏税应当征收的不少吧。”
    朱椿大笑:“哪里……粗略估计的话,确实不少。”
    不过朱椿没有往深里说,便与张安世拜别。
    从右都督府出来,便需往渡口去,朱椿却没有登车,而是直接步行。
    他走在栖霞的街巷里,此时的栖霞,又与从前不同了。
    他行至半途,不禁感慨:“何时应天、苏州都如这般,本王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随扈的其中一人,乃成都左卫指挥使同知陈强。
    陈强道:“殿下,此番这些苏州诸绅这般求告,斯文扫尽。可见他们已是穷途末路,有殿下压着,他们哪里敢造次?想来用不了多久,殿下便可成功。”
    蜀王朱椿却是微笑道:“你跟了本王几年了?”
    陈强恭谨地道:“自蜀王殿下就藩,卑下便扈从殿下。”
    朱椿道:“跟着本王这么多年,还是这样糊涂。你啊……还是看不透。”
    陈强诧异道:“还请殿下示下。”
    朱椿驻足,在一处货郎的摊子跟前停下,这货郎卖的乃是糖人,许多稚童围着,只是他们没钱,便只远远看着“望梅止渴”。
    朱椿道:“买一些下来,给孩子们吃,别买多了,凡事吃多了也不好,一人给一支。”
    后头的随扈便应下。
    朱椿却已先步行走了,陈强继续亦步亦趋地跟着。
    朱椿这时才道:“你只看到他们跪在本王脚下痛哭流涕,见他们不顾斯文扫地,一个个哀嚎恸哭。可你想过没有,一个体面的人若是连脸面都不要了,肯如此屈膝奴颜。这样的人,方才是最可怕的。”
    陈强惊异地道:“是吗?”
    朱椿道:“他们今日可以如此,那么明日就敢杀人,也正因如此,所以本王才紧急回京,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陈强却是不以为然地道:“他们还能如何,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罢了。”
    朱椿抿抿嘴,一时没有说话,良久才道:“本王现在想的,是该如何应对。至于你这浑人,动辄什么鱼肉,什么他们敢如何的话,就不必再提了。这样的空话多言无益,对付那些人,需用十二万分的精神对待。”
    “今日与威国公相见,当时倒是有一句话是对的,他们那右都督府的士绅,与左都督府治下的这些人比,实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足挂齿。”
    陈强忙道:“是,是,殿下……打算如何应对呢?”
    朱椿微笑,眼神闪烁着,转眸之间,陡然杀机毕露。
    等这目光落在陈强的身上,这眼神又变得温和起来,轻轻地道:“希望他们不要不识抬举!”
    第368章 孝顺的皇孙
    朱椿说话之间,却又恢复了平静。
    唯有那亦步亦趋的陈强,却似乎若有所思,低头不语。
    左都督府的新政,虽有一些阻碍,可成效还是明显的。
    至少今年的夏粮,增长却是显著。
    这令朱椿很是欣慰。
    当下,他命人造册,而后及早往户部那边呈送。
    户部里头,气氛很诡谲。
    这主要源自于户部尚书夏原吉。
    士林之中,已传出许多的流言,说是夏原吉收受了张安世的好处,为张安世鼓动宣传车站的土地,借此大发其财。
    这消息的版本极多,而且有鼻子有眼,好像人人都亲眼所见一般。
    户部之内,自然不免有人用异样的眼光去看这位夏部堂。
    六部九卿之中,有一种奇怪的氛围,固然是对新政没有敌视的态度,却又绝不敢声张,只剩下的人,则大多对新政避之如蛇蝎。
    千年来的旧俗和传统,可不是闹着玩着。
    这甚至已不是什么故步自封的问题了,而是一种自小便深深烙印在人骨子里的印记。
    而对于夏公的“无耻”,他是部堂,当然没人敢多说什么。
    可这户部下头的诸官,却也慢慢的对夏原吉敬而远之。
    有一句话叫做宁可得罪上官,却也不可坏了清名。
    毕竟讨好了上官,可能得到一时的好处,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个人要考虑长远的利益,就必须在乎自己的羽毛。
    历史上,许多所谓的幸臣,看上去好像一朝得势,借这种机会扶摇直上,甚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这样的人,又有几个人有好下场?
    反而那些颇有清名之人,别看一时被陛下或者朝中权臣所嫌,可只要名声还在,哪怕是被罢官,却总能重新起复,即便一辈子大志难伸,可家族却可延续,人人敬仰。
    说到底,人是不可轻易的背弃自己的圈层的,一旦背弃,哪怕是一时得志,可后果却难以承受。
    各布政使司,已开始提交了今岁的钱粮,而户部也开始迎来了一年以来,最忙碌的时候。
    自从空印案之后,朝廷就要求户部和各布政使司、州府、县必须对上账目,你征收的钱粮多少,最后又有多少钱粮进入国库,甚至户部这边根据清查,从而得知你所在的州府应该缴纳多少钱粮,这些统统都必须对得上。
    “夏公……”
    右侍郎曾光至夏原吉的值房,他行了礼。
    夏原吉抬头,颔首:“何事?”
    曾光比之从前,对夏原吉疏远了一些,可表面上,却还是恭恭敬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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