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广看了一眼金幼孜,却还是道:“我听说……江西那边,大肆举债,我的乡人……有不少……”
    他嘀咕着,声音则是越来越低。
    金幼孜也是江西人,有些情况自也是知道的,便道:“胡公,你家也有不少人给你修书了?”
    胡广的脸色又青又白,他虽和金幼孜乃是同乡,却和杨荣关系更亲近一些,此时金幼孜询问,让他一时之间不好回答。
    一旁的杨荣却是脸色阴沉了下来,道:“这样下去,我倒隐隐觉得,可能要有祸事。”
    胡广不解道:“什么?”
    杨荣深深地看了胡广和金幼孜一眼,随即道:“你们都是大臣,掌军机大事,若是有心,应该劝说自己的族人,切切不可掺和进去,这铁路的事……到了现在,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胡广悻悻然地道:“这……这……”
    最后他只叹了口气。
    金幼孜却是眉一挑,带着几分忧色,看向杨荣道:“杨公,实不相瞒,我等在朝为官,而家人又远在乡中,他们若是在乡中不法,打着我们的名义,只怕……”
    杨荣正色道:“若如此,到时身败名裂,可就怪不得别人了,只怪自己齐家无方。”
    杨荣此刻居然出奇的严厉,他平日里性子温和,偶尔语出诙谐,可今日却严词厉色:“这些日子,我查阅了许多江西与各部往来的公文,越发觉得这其中蹊跷,我在此奉告二公,切莫自误,如若不然……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他神色淡淡地道:“这份旨意,我没心思去拟,胡公文采卓然,就请胡公来拟吧。”
    胡广被杨荣的态度吓了一跳,竟是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他像是才回神过来,忙道:“是,是。”
    他拟完了奏疏,见金幼孜回了自己的值房,便又悄悄来见杨荣,低声道:“杨公,怎么突然发这样的脾气。”
    杨荣冷着脸道:“这旨意发出去,简直就是火上浇油,现在江西的铁路,已有蹊跷,陛下却如此急于求成,实在让人痛心。”
    “再者,江西的情况,只怕非一两个罪人的事,没有人这样大胆,竟当着陛下如此看重的事上头,敢如此胆大妄为,思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
    胡广愣愣地道:“什么可能?”
    “其一是铁路确实难修,花费巨大,这上上下下虽是尽心竭力,却依旧错漏百出。”
    胡广便道:“那另一个可能呢?”
    杨荣这时却是别具深意地看了胡广一眼:“第二个可能,就是江西的文气太重了。”
    胡广诧异道:“这与问起有何关系?”
    杨荣道:“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胡广一时答不上来,他既不能说自己糊涂,可一时又转不过弯,竟不知杨荣到底意为何指。
    这二人,也算是性子弥补,杨荣聪明至极,换做任何一个人与杨荣一样聪明,只怕两个聪明人也未必能融洽。
    而胡广这个人气度极好,无论杨荣怎么在他面前生气或者话里带刺,他也不计较。
    不过听了杨荣这番话,胡广这才稍稍开始回过味来,于是道:“你的意思是……不会吧,我在乡中时,所见的都是高士。”
    “高士?”杨荣声调里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冷笑道:“你所见的都是高士,那是因为你和他们一样,他们这是以礼相待。若你是贩夫走卒,你看看他们拿不拿你胡某当人。”
    “你别骂人,今日怎这样冲天大火。”胡广一脸委屈。
    杨荣依旧绷着脸,拂袖道:“总而言之,好话说尽,你自己好自为之。”
    ……
    陈进业这两日辗转难眠,一想到自己的隔壁,住着这么一尊大佛,他便心里发慌。
    他已想尽一切办法,掩藏朱棣等人的行踪了。
    毕竟他是自诩自己忠孝的,断然不敢忤逆朱棣。
    何况这还干系着一家老小的性命。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他的焦虑开始日渐地加重起来。
    不出两日,县里的公债放出去,竟卖出了不少。
    县丞寻到了他的时候,他看了数目,竟是吓了一大跳,便道:“竟有这样多,怎的如此踊跃?”
    县丞便道:“利息这样高……怎么不踊跃?县尊,下官……下官卖着都害怕……”
    陈进业脸上也不见一点喜色,只喃喃道:“我也害怕,害怕得要死。可这些买的人……竟是不怕……”
    “他们怎么会怕?县里的债,谁都可以不还,可他们的债,官府能不还吗?”这县丞苦笑着接着道:“县尊看看购置公债的人都是谁,便心里有数了。”
    第381章 斩草定要除根
    陈进业低头看了一会儿,心里大抵有数了。
    此时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铁路的事已经非常严重了。
    至于最终会是什么结果,他不敢去想象。
    他虽非朝中的大臣,没有庙堂中人那般深沉的心思,可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做过几年父母官,此时已料到,接下来即将要有大动作。
    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一场大风暴来临时,保存自己。
    他取了簿子,随即便去觐见朱棣。
    朱棣此时正背着手,站在窗台前,眺望着书斋外头,张安世正和丘松几人在外头踢着蹴鞠。
    那蹴鞠是充了草,用牛皮一层层缝制起来的,朱勇气力大,嗷嗷叫的带着蹴鞠狂奔。
    张安世口里大呼:“二弟,我们两个实在太厉害了。”
    朱棣不禁莞尔一笑,回过头,陈进业早已唤了一声臣见过陛下,随即匍匐在地,一直耐心等候。
    朱棣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收敛了起来,才悠悠地道:“何事?”
    与前几日的暴怒不同,朱棣此时显得异常的平静。
    这种举手投足之间,都像是举重若轻的态度,却比他狂怒时更让陈进业感觉到乌云笼罩一般的压抑,仿佛无形之中,压的他透不过气来,让他窒息。
    他努力地稳住心神,艰难地道:“县里……有一些人家,踊跃购债……”
    朱棣只淡淡地道:“取来。”
    簿子送到了朱棣的手里,朱棣先是道:“这记的什么账?”
    陈进业一时无言以对。
    习惯了太平府的记账方式,再看其他的账目,朱棣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不过他还是耐心地看着,充耳不闻这廨舍之中书斋外的青年呼叫。
    良久。
    朱棣将账簿一卷,而后轻轻地磕着窗台,道:“购置的主要是这四十三家人?”
    “是。”陈进业如实道:“都是大笔的购置,其余的……都是零零碎碎。”
    “你知道什么原因吗?”朱棣异常平静地道。
    “本县之中……大抵可分为贫户、中户和富户。”
    朱棣没吭声,只细细听着。
    “贫户没有银子,一年的生计都难以维持,自然指望不上。至于中户,中户倒是颇有一些余财,家里有些许的土地,不过这样的人……往往都精明,他们的钱财,尽都是精打细算之后,积攒下来的。他们在官府里,没什么人脉,有的只经营了一些小店铺,有的只有数十或者百亩的土地。官府的公债虽然诱人,可他们向来谨慎,小心翼翼,觉得这事蹊跷,是绝不敢购置的,他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朱棣点了点头。
    陈进业又道:“至于富户……则就不同了,他们田连阡陌,家里有足够的余财,而且家中的藏银不菲,此前修建铁路,征收土地,他们就是最大的得利者,官府大多就是从他们手上购置的土地。他们虽也和中户一样精明,不过却比中户胜在他们有人脉,不管是官府,甚至是朝中,他们都有亲朋故旧,所以……虽然明知道这公债有风险,他们恰恰不担心。”
    朱棣笑了笑道:“为何不担心呢?”
    陈进业道:“这公债,别人的债,官府可以不还,他们的债,岂有不还之理?”
    朱棣道:“他们有这样的自信。”
    陈进业沉默了片刻,随后才道:“其实这些事,往年都有先例。”
    “先例,什么先例?”
    陈进业便道:“官府无论是组织什么,往往都是这些士绅和富户们先响应,等大家一起将银子筹措了出来,这士绅和富户的银子……往往能成倍地挣回去,至于寻常百姓……”
    不等陈进业说下去,朱棣便接着道:“寻常的百姓,便血本无归。是不是?”
    陈进业道:“是,是……”
    朱棣道:“看来你看的很通透。”
    陈进业可不敢认为朱棣是在夸赞他,忙道:“臣……万死之罪。”
    朱棣居然没有生气,只平静地道:“你既什么都知道,那么……你在铁路上做的事,就属于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陈进业战战兢兢,他牙关咯咯作响,只是继续匍匐在地,颤抖着身子道:“可是历朝历代,都是这般的……”
    “哼!”朱棣冷哼一声。
    陈进业却继续道:“臣所读的书,臣自幼身边的人情世故,哪怕是臣忝为朝中命官,臣职责所在,尽是如此。就说铁路,朝廷要修铁路,臣身为大臣,又非盗匪,如何能强取豪夺?”
    “陛下取士,开科举,这所考的文章,说的不都是此等仁义道德之事吗?圣人书之中,不也是教授臣等做谦谦君子吗?君子不夺人所好,难道这不是如此吗?”
    “朝廷开科举,令臣等读圣人书,所录取的也是代圣人立言的文章,这圣人书中,何曾有教授臣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以酷吏的行为去对付县中耆老、士绅的手段?”
    顿了顿,陈进业继续道:“圣人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难道陛下要臣违背圣人的教诲吗?”
    此言一出,朱棣直接被干沉默了。
    到了现在,陈进业居然还敢在圣颜跟前说出这些话,不可无大无畏了。
    只是这番话,无疑也让朱棣无法反驳。
    所谓用政令来引导百姓,用刑法来整治百姓,百姓虽能免于犯罪,但无羞耻之心。用道德教导百姓,用礼教来统一他们的言行,百姓们就既懂得羞耻又能使人心归服。
    这是正儿八经的圣人之言,是大明取士的录用标准,是历朝历代,甚至是大明也倡导的大臣操守。
    而反过来说,在儒家的意识形态之中,似张安世这样的人,是十分纯粹的酷吏,哪怕是放在儒家风气较为开放的时代,那也是要列入酷吏列传,与张汤这样的酷吏齐名,是败坏了天下的风气,也不会有好下场的人。
    朱棣听罢,眉头微微一皱,他怫然不悦,却是抬头看着窗外大声呼叫传蹴鞠给自己的张安世,朱棣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沉重。
    朱棣阴晴不定地道:“这样说来,你反而是大臣的典范了?”
    陈进业原本以为,自己的这一番大胆的奏对,会换来朱棣的勃然大怒。此时见朱棣似乎并没有发怒,才稍微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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