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湛听罢,更是怒从心起,他本就处于丧子之痛中,如今张安世一番话,左一口你不过死了一个儿子,右一个你儿子死了,令他瞬间炸了。
    刘湛怒不可遏地道:“小人,卑鄙小人,你……你……”
    张安世冷冷地看着他:“出尔反尔,你才是小人!前几日,还在大呼民心所向,要陛下从善如流,应天从人,俯顺舆情。可转过头,便要诛杀百姓!我张安世爱民如子,不忍天下的百姓,被你杀戮,如今反而却成了卑鄙小人?怎么,你会写文章就了不起,以为写了锦绣文章,混淆是非黑白,就可逆转天心民意?”
    刘湛瞪大着眼睛,泪如雨下,他怒极。
    于是,不顾一切地突然暴起,而后狠狠一拳,朝张安世的胸膛砸去。
    哐当!
    这一拳,已用了刘湛毕生之力。
    这显然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可拳头狠狠地砸在张安世的身上,骤然之间,刘湛的怒极的脸,突然变了。
    张安世一声闷哼。
    却是顽强地挺了过去。
    而后,便见这刘湛的手背,鲜血淋漓。
    “呃……啊……”刘湛发出傻猪一般的嚎叫,因为痛,整张脸像是扭曲了一般,随即在殿中打滚起来。
    这一切……过于突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朱棣也不禁动容。
    百官纷纷哗然。
    外头的禁卫,已是蓄势待发,只等陛下一声口谕,立即入殿。
    刘湛捂着鲜血淋漓的手,口里继续发着凄然的吼叫。
    朱棣则看着张安世,却见张安世没事人的样子。
    张安世低头,见自己的蟒袍上尽是血,便忙将蟒袍拽了一下,检验自己的伤势,他这一拽衣襟,众人便见张安世的蟒袍里头,竟有什么明晃晃的东西折射出光晕来。
    竟是……是钢甲。
    而那钢甲上头,似还凹凸不平,一个个菱形的小疙瘩,似在那钢坯上。
    张安世舒出一口气,悻悻然地道:“好险,还好今日我穿戴了特制的反甲出门,如若不然,性命便交代在此了。”
    百官:“……”
    朱棣居然眼睛一亮,道:“那是什么?”
    张安世忙道:“陛下,是反甲,臣又称它为刺猬甲,专门用来严防宵小的。”
    朱棣:“……”
    良久,朱棣看一眼那地上打滚哀嚎的刘湛,冷着脸,慢悠悠地道:“下一次入宫,不可穿戴这玩意了。”
    张安世道:“是,臣再不敢了。”
    朱棣随即,怒气冲冲地看向刘湛:“当殿袭击大臣,何罪?”
    此言一出,百官又陷入了沉默。
    张安世这时却道:“陛下,他死了儿子,一时愤怒,错怪了臣,所以失手,臣以为,这情有可原,恳请陛下饶恕他。”
    朱棣一脸无语,他觉得张安世在反复地蹦跶,一时不知这家伙,他到底跳在哪一头。
    百官则都意味深长地看向张安世。
    只见张安世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臣以为……许多事都要根据实际的情况,来判明案情。”
    朱棣只好点头:“也可。”
    在剧烈的疼痛之中,终于稍稍缓解的刘湛,却是破口大骂:“张贼……张贼……”
    张安世却没有搭理他,而是慢悠悠地道:“不过……臣还有一事,想要奏报。”
    说着,张安世又从自己的袖里,掏出了一份簿子来,便道:“昨夜,有这么一个情况,有人在锦衣卫某千户所门口,丢了一份这样的簿子,锦衣卫上下,不敢怠慢,连忙细查,这才发现,这竟是刘湛家的钱粮簿,其中的许多账目,在卫中的校尉计算之下,发现了不少的问题,不,不是不少问题,而是问题很大。”
    朱棣听罢,身躯一震。
    而那刘湛,本是骂声不绝,可在这一刻,他突然不骂了。
    殿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张安世慢条斯理地道:“其中的账目,实在过于耸人听闻,臣觉得兹事体大,不得不报。经查,侍讲学士刘湛乃于都县人,为官之前,耕读为生,家中不过田产二十余亩,又有十五亩桑林。此后为官,每年的俸禄,都是可以计数的,若是他家的田产每年都是丰收,而他的俸禄,他一文一毫都没有花,他这二十年,至多能攒下的钱财,也不过千两纹银,臣就算他乃是理财高手,而且一家老小,可以餐风饮露吧,算他家能有两千两。”
    “可实际情况呢,五年前,他就在京城置办了一个宅院,花费了三千多两纹银。不只如此,他家在于都县,短短十数年间,就已成了县中的大户,如今,共计田产三千六百余亩,还有桑林、松林千余亩。当然,这些不算什么,他家中的现银,竟也有万两之多,再有苏州,还有一处别院,现如今,他一家人,单单府上的奴仆,就有四十人之多,佃户两百二十余户。噢,对啦,他还有六房小妾,每年的胭脂钱,都需花费数百两。”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随即道:“陛下……臣方才之所以说,他不过是死了一个儿子,并非只是臣不通人情,这是因为……臣深知刘公的妻妾多,儿子也多,确实不缺这么一个,并非是臣不通人情,也不似臣似的……迄今为止……”
    朱棣摆摆手,露出几分不耐道:“好了,好了,别说了,够了,只说钱的事。”
    张安世忙点头,便道:“所以……臣便连夜命人,去了解实际的情况,这才发现,这账簿中所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其实何止是刘公突然一夜暴富,便是他的子侄兄弟们,也不知是因为他们勤俭持家,还是勤劳肯干的缘故,反正突然之间,竟都发了家,臣在于都县,已让人核实过……”
    听到已让人去于都县核实……
    听到最后这句话,顿然间,百官个个毛骨悚然,后背僵直了。
    很明显,这昨夜才发现账簿呢,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让人去千里之外的于都核实的。
    除非……张安世早就让人去于都盯着了,而这账簿,其实不过是一个引子而已。
    这张安世是打算把这刘湛往死里整啊,人家要干死的,可不是刘湛的一个儿子!
    这是斩草除根!
    第411章 一网打尽
    朱棣显然对此,已越来越有兴趣。
    他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凝视着刘湛。
    而人所共知,陛下对大臣两件事是最感兴趣的。
    那就是,大臣怎么突然有了银子,其二便是,此人牵涉谋反。
    可以说,关于这两点,朱棣确实与太祖高皇帝一脉相承。
    张安世继续道:“刘湛的亲族,这些年,都可谓是一夜暴富,其中他的弟弟刘舟,近几年置了良田千亩,突然之间,从寻常的殷实人家,转眼腰缠万贯,听闻他还曾专门请过秦淮河的戏班子,辗转千里,去于都为他唱戏,单单打赏的花销,就有数百两之多。”
    “还有……”
    朱棣兴致勃勃,但还是笑吟吟地摆了摆手,却是看向刘湛:“张卿,你不必说了,让他来说!”
    刘湛听罢,此时也慢慢从悲愤中渐渐冷静下来,他感受到了一丝异样,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某种程度而言,刘湛是有金身的,所谓金身,便是他乃清流,所以他可以大放厥词,即便触怒了皇帝,也可以说这是仗义执言,是尽臣子的义务,自己符合的乃是言官的最高道德,若是陛下因此而处罚我,那你朱棣就不是东西,你会教百官寒心,是要闭塞言路。
    可张安世今儿拿出的东西,却是破了他的金身,当下,他努力地呼吸,想尽办法从自己的丧子之痛中走出来,而后期期艾艾地道:“陛……陛下……臣这些年,确实有一些积蓄,却都是勤俭持家,理财有方的缘故。《易传》有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克己修身,广积善德……”
    张安世冷不丁地道:“这么说来,是因为你平日里积了德,所以银子长了腿,都跑你家去了?这可有意思,这银子莫非还成了精?”
    张安世这话到这几分调侃的味道,却不难听出内里的嘲讽。
    刘湛没理会张安世。
    可他不理,张安世却饥渴难耐一般,继续过他的嘴瘾:“若这样说的话,这天底下谁有银子,谁便有德行!可据我所知,你的曾祖和祖父,也不算什么大富人家,难道是因为你祖宗缺德所致吗?”
    这话明着是骂刘湛,可朱棣却端坐不动,心里翻江倒海。
    众所周知,朱棣的祖父和曾祖,那可是实打实的穷汉,甚至说穷都算是客气了!
    倘若真照张安世这般解释,岂不是……
    刘湛羞恼地道:“你不要混淆视听。”
    张安世板着脸道:“混淆视听?我看混淆视听的是你吧!难道你以为……事到如今,锦衣卫只查出你家有多少银子?对其他的事一无所知,到了现在还想抵赖?”
    刘湛听罢,沉默了。
    在他看来,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自己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今日吗?凭什么专找我的麻烦?
    可他心里也自知,许多事,真要大白于天下,即便如何粉饰,陛下也绝不会饶过他。
    张安世很明显,早就盯上他了,至于张安世到底发现了什么,也只有天知道,现在据理力争,可能只会自取其辱。
    所以,刘湛选择默不作声。
    可张安世又怎么会就此作罢?于是对朱棣道:“陛下,新政以来,军民百姓,尽受恩惠。此次外间到处都有人谣传,说是这新政即将偃旗息鼓,军民百姓为之恐惧,今纷纷顺势而起,向各处官衙陈情,而百姓陈情,乃太祖高皇帝所定下的规矩,当初太祖高皇帝曾订立《御制大诰》中,曾下谕旨,曰:‘民可拿害民官吏’!”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御制大诰》中,详细的规范过以民拿官的法则,即若官吏不法,亦或欺压百姓,贪赃不法者,民可捉拿此中人等,押赴京城,有司不得问。敢问陛下,这《御制大诰》,乃太祖高皇帝亲书的祖宗之法,现在军民失去了生计,又得知朝中有佞臣轻言废黜新政,军民不忿,是以捉拿害民官吏!”
    “而这些害民官吏,非但不肯束手就擒,竟敢反击,如今才造成了死伤,敢问陛下,这与作乱又有什么关系,捉拿害民官吏,乃太祖高皇帝的祖制,诸官非但不从,不遵太祖高皇帝所言之‘有司不得问’,却还敢堂而皇之,指鹿为马,将良善之民,视为乱党,其中卑劣,可见一斑。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御断此案,以还百姓清白。”
    此言一出,百官又是默然。
    当张安世也懂了法律,突然让人觉得有些不太适应起来。
    即便是朱棣,也不禁觉得奇怪,于是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张安世振振有词,此时自是底气十足。
    其实他倒不懂这么多大明的律令,因为明朝开国迄今,律令已经经过了许多的删减,何况明朝除了有大明律,还有太祖高皇帝在大明律之外增加的《大诰》。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成文法,还有各种从前的判例。可以说……混乱的一塌糊涂。
    说穿了,同样一件事,你从大明律里来判定,可能这家伙要流放,可若到了《大诰》也就是张安世所说的《御制大诰》里,可能就要杀全家了。
    当然,你甚至可以援引当今皇帝最近的一些圣旨,来解读当下的判罚,可能只是无罪。你依然还可以引用某某年,某某月,刑部或者大理寺的某一次判例,或许不但无罪开释,可能还要予以你奖励也未必。
    张安世算是明白,为啥自己总是不占理了。
    因为这百官是先射箭再画靶,他们博学,总能找出想要的条文和律令,来为自己想要做的事遮掩。
    可现在不同了,在太平府,同样有一群读书人,他们受雇于各个商户和作坊,每日啥也不干,主要是钻研各种律令,来订立契书,或者专门供人为颂,这些读书人,也很专业。
    那些商贾,可不是傻瓜,虽是鱼死网破,却也给自己留了后路,好说歹说,从浩瀚如烟的律令条文里,寻出了一个合理化的借口,在栖霞,便是打着这样的旗号,开始行动。
    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张安世,自然对此心知肚明,如今这些东西正好派上了用场。
    当然,理论上而言,太祖高皇帝的《大诰》,在他驾崩之后,其实便被建文甚至朱棣束之高阁!
    因为里头动辄剥皮实草的玩意太吓人了,而且百姓捉拿害民官吏这样的事,其实也没有多少实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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