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为何,他入殿之后,应对得如此得体,一眼就认出了‘伊王殿下’,看破了伊王殿下并没有什么疾病。若是不知底细的人看来,倒还以为,他当真有什么观气之术,有什么了不得的通天之能哩。”
    “可实际上,这些人的把戏,看上去玄而又玄,其实也不过是如此,只因为他在宫中,有人策应而已。”
    张安世随即又笑了笑,看向徐真人:“你在得知我们入宫的时候,是否是在想,我们一定会从你这丹药上头入手,来指证你?”
    徐真人面无表情,只是冷冷的看着张安世,他表情没有恐惧,不过越是如此强作镇定,张安世却已吃了定心丸,一副吃定了他的样子。
    张安世叹息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说的。”
    徐真人道:“欲加之罪……”
    徐真人的话还没说完,张安世便嘲弄地看着他道:“欲加之罪?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徐真人不言。
    张安世便朝伊王朱木彝使了个眼色。
    朱木彝似乎感受不到张安世的默契点,愣愣地道:“你看我做什么?”
    张安世很无奈,只好自己亲自代劳了。
    他走到宦官陈杰的面前,先是踹他一脚,随即怒道:“事到如今,你也想死鸭子嘴硬吗?你是宫里的人,自然晓得厂卫的厉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说不说?”
    这陈杰只是身如筛糠,却是一句不吭。
    张安世冷笑道:“你不说,也无碍。其实只要查一查你最近的行踪即可!除此之外……再搜一搜你的寝室,询问一遍你身边的宦官,自然有蛛丝马迹。何况,你既敢受这真人的好处,做下这样的事,一定是有所牵挂,十有八九,是宫外头有什么父母兄弟,靠着你养活。只需查一查他们近来的金银流水状况,一切也就了然了。”
    “到了现在,什么都瞒不住的,抵死不认,只是让你和你的亲人多受罪而已,倒不如坦坦荡荡的承认。至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如若不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陈杰差点要昏厥过去。
    张安世的话,其实他一丁点也没听进去。
    可实际上,只要张安世开口说话,这威慑力其实也就足够了。
    他嚎哭一声,便道:“去岁……去岁岁末……奴婢……奴婢的兄弟,输了一些银子……便偷偷请人递话来宫里,向奴婢索要。奴婢……月俸微薄,也没……没什么油水,只好四处借银子……想来……是因为借银子……的事,给人知道了。所以……所以……便有人在宫外,和奴婢那兄弟接洽,说是……只要按时将陛下的喜怒哀乐,以及陛下的起居,传递给他们……便……便有天大的好处!奴婢也怕,起初还不肯……以为这是什么谋逆的乱党……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他们同流合污。”
    这陈杰顿了顿,接着道:“可显然对方……也开始不耐烦了,似乎也是为了打消奴婢的顾虑,后来才和奴婢说……是给徐真人……传递消息。说徐真人没有什么歹意,只是为了更好的为陛下炼丹而已。他们给的银子……太多了,何况,还承诺,将来……还要给奴婢的兄弟,在宫外头谋一份好差事……说是能入道籍,一旦进去……”
    陈杰道:“这一切,都如殿下所言,是……奴婢隔三岔五,便递话过去。可今日,太子殿下与伊王还有芜湖郡王殿下您突然入宫,质疑徐真人,奴婢心里害怕了,怕这徐真人应对不当,露出什么马脚来,到时他一旦出了事,奴婢也撇不开关系。以往的时候,奴婢行事都很小心,尽力不与这徐真人接触,即便是传递消息,也是谨慎非常。可这一次,事情紧急,奴婢实在不敢耽搁,所以大着胆子……告了假,便去寻徐真人……奴婢……有万死之罪……只求饶了奴婢家人……奴婢甘愿千刀万剐!”
    说罢,洒下泪来,恸哭不已。
    朱棣此时,已是勃然大怒。
    而徐真人……脸上一片煞白。
    实际上,他的镇定,完全是伪装出来的,可眼下,一切都摆在眼前,而这宦官……也已交代清楚,到了这个地步,他已预感不妙了。
    亦失哈则是心里长叹,他所恨的是……这陈杰能成为常侍,本在宫中颇有几分前程。谁曾想,被一些金银便可收买。
    可亦失哈又何尝不知道,这宫中多少的宦官,被家人狠心净身送进宫里来,想要博取一场富贵。他们在宫内,拿着微薄的俸禄,成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可即便被家人狠心抛弃,却依旧心甘情愿……为宫外的家人考虑,想尽办法,维护宫外家人的周全,甚至挤出来的一些月俸,也都尽力攒下,想方设法送出宫去。
    他们越是被家人狠心的舍弃,越是成为那个牺牲品,入了宫,就越发的没有依靠,反而更加希望从家人那儿获得稍稍的慰藉。
    可实际上……他们唯一能够给家人提供的价值,不过是拿出金银来周济,亦或者……等那扬眉吐气的一日,熬成太监,最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怜又可恨!
    此时的张安世,正冷冷地看着徐真人道:“到了现在,还可怎么说?”
    徐真人铁青着脸,显然还不打算就此承认。
    他尽力从容地道:“一家之言,不足为信……”
    张安世笑了:“一个宦官,承认自己大逆之罪,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到了你口里,反而成了一家之言!莫非……是他想不开,拿自己一家人项上人头,就为了栽赃构陷于你?”
    其实这个时候,任何的辩解,已是苍白无力。
    徐真人却好像一个落水之人,任何的救命稻草,也不肯抛下,于是道:“许是如此呢?”
    张安世冷笑道:“看来你没有这叫陈杰的聪明,陈杰尚且知道,死到临头的时候,给自己一个痛快。而你到现在,竟还以为,可以蒙混过关。既然能查到陈杰,那么……你难道会相信,锦衣卫不能顺藤摸瓜,将那些曾经联络过陈杰之人,也一网打尽?”
    “还有你平日接触的人,一个个只要审查下来,你以为……没有其他的罪证?你真以为,你可以效仿历朝历代的那些方士一样,欺君罔上之后,还可以全身而退,可你显是忘了,历朝历代,不曾有厂卫,今日却是有了!”
    亦失哈:“……”
    亦失哈不知该不该哭一下,表示张安世这个时候都没有忘记厂卫二字。
    徐真人面色犹豫,实际上,到了这个地步,他已支撑不下去了。
    张安世又道:“还有你这丹药……其实真要检验,也很容易,只是需要耗费一些时日而已,我之所以不从你的丹药上头入手,并非是因为你无懈可击,只是图一个省事罢了,你现在真的确定……还要死鸭子嘴硬?”
    张安世的声音不高不低,可这一句反问,终究让这徐真人,彻底的破防了。
    他脸色灰败,终于一字一句地道:“不错……贫道……贫道……”
    他似鼓足了勇气,可接下来的话,对他而言,实在是艰难无比,最终他还是乖乖地道:“贫道……不过是……为了求取一份荣华富贵而已。”
    此言一出。
    太子朱高炽长长松了口气。
    伊王亦是如释重负。
    朱棣脸色则是越发的铁青。
    此时面色可谓是难堪到了极点。
    “狗贼!”朱棣觉得自己被人当成了傻子一般,于是怒道:“安敢如此。”
    徐真人已无力拜下,身子摇摇欲坠:“贫道……贫道……本是方外之人,实是……有人……有人……”
    “有人什么?”张安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徐真人道:“实是有人……寻到贫道,对贫道言之,说是一场大富贵就在眼前。贫道原本所在的道观,年久失修,眼看山门已是摇摇欲坠,听闻有振兴山门的机会,因而……因而……便允诺……这才献药,而后入宫……”
    徐真人说罢,便磕头道:“小道自知必死,已是无话可说……”
    朱棣怒不可遏地喝道:“拿下!”
    说吧,外头便有人快步进来,二话不说便将徐真人按住,连带着那陈杰,被一并拖拽了出去。
    朱棣勃然大怒之色,气腾腾地道:“岂有此理,真是该死,真是该死!入他娘,世道变了,现如今……满天下都是招摇撞骗之人。”
    朱高炽见父皇震怒,还气得不轻的样子,一时不敢做声。
    倒是张安世道:“陛下……注意龙体。”
    朱棣却依旧怒不可遏地道:“此等奸贼,朕要将其千刀万剐,定要千刀万剐……”
    而后,朱棣突又道:“既是这徐真人是假,那么他们拿给朕的丹药,这是给朕吃的是什么?”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既然术士是假的,药肯定也是假的。
    其实这丹药若是毒药倒还好说,毕竟有人专门试毒,可若是假药的话,天知道是什么鬼东西熬制而成!
    最紧要的是……这玩意……到底有什么难料的后果?
    张安世道:“陛下,依臣看……还是需查验一二,臣这边……”
    朱棣已是气急败坏:“所有牵扯此事之人,统统杀,给朕杀个干净,一个不要留……这群无君无父,欺君罔上的孽畜,朕岂能容他们?”
    说着,却是越发的愤怒,已是微微颤颤,开始在殿中来回急切的踱步,只恨不得要将牙槽咬碎了。
    亦失哈吓了一跳,忙是拜下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朱棣却继续大怒:“朕绝不能饶了他们……决不能……”
    说到此处,似是急火攻心,猛地身子晃了晃,吓的宦官们眼疾手快地冲上前去,一把将朱棣搀扶住。
    殿中大乱。
    而这时,朱棣好像已是昏厥了过去。
    朱高炽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探问。
    众人七手八脚,将朱棣抬入文楼中的寝殿,张安世则负责诊治,其余之人,不敢打扰,只好在外头焦急等候。
    张安世也有些急了,若是从前那些病,他是有办法的。
    可现在这等急火攻心,再加上鬼知道之前吃了什么丹药,是不是引发了铅中毒,自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此时才想起了一件事,朱棣在历史上就在这一年过世!
    心里想,莫非这赫赫有名的永乐大帝,终究还是要死在今岁?
    可曾经历史上的那位永乐大帝,他并没有什么感情。而如今面对在他跟前闭着眼睛的朱棣,他做不到完全不在乎。
    这一刻,张安世也害怕眼前之人再也不张开眼睛。
    就在张安世手足无措的时候。
    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给朱棣把脉。
    他手伸进被褥里,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猛地……一只大手,好像是铁钳一般地抓住张安世的手腕。
    张安世猝不及防的,大吃一惊。
    这铁钳子一般的大手,何等的有力,竟抓的他额上冷汗直流。
    张安世下意识的要呼喊。
    低头,却见寝卧上,被褥之下的朱棣,却猛地张开了虎目,那眼里露出了精光,整个人哪里有方才那般满是病容之色?
    那面上的疲惫,好像转眼之间,已是一扫而空。
    情况发生得太意想不到,张安世大惊,立即想要张口说什么。
    倒是朱棣一派气定神闲,已放开了张安世的手腕,道:“好了,不要大喊大叫。”
    张安世于是忙捂住了自己的嘴,随即轻声道:“陛下……您……病好了?”
    朱棣瞪他一眼道:“好个鸟。”
    这声音倒是中气十足,怎么听都不像是一个身体不好之人。
    张安世此时心里也总算放松下来,竟也揶揄道:“陛下实在是春秋鼎盛,这样的年纪,鸟竟还能……”
    “住口吧你。”朱棣又瞪他一眼,道:“闲话少叙。”
    “是,是,是……”张安世连忙讪笑,而后,张安世又皱眉道:“陛下虽看上去,精神恢复了不少,可……臣担心……陛下吃了这么多的丹药,这丹药……十有八九含铅,而这东西,会引发慢性的中毒,时日一久……必定……”
    相较于张安世明显的忧心,朱棣居然很淡定的样子,慢悠悠地道:“谁说朕吃了那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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